生命之光
1991年1月13日的列宁格勒沉浸在旧历新年前夜的美好中,即使冰霜层层覆盖了街道与屋顶,依然挡不住“严寒老人”和“雪姑娘”派送礼物的轻快脚步。不过在这万家团圆的欢乐时刻,却有一个26岁的苏联青年正面临危险。
德米特里·阿纳托利耶维奇·梅德韦杰夫,刚刚开始任教于家乡的列宁格勒大学法学系不到一年,目前教授民法课,正在为寒假后的新学期备课罗马法。和青梅竹马的女友已经结婚两年,正在备孕中。虽然祖国目前动荡不安,但是自己职业收入稳定,受人尊敬,家庭温暖幸福,既立业也成家,算是爸妈朋友圈里那种捧上了铁饭碗的“别人家的孩子”。
只不过一直顺风顺水内心还是个摇滚青年的季玛,总想在被娃拴住、人生框死之前再疯玩几天,就趁着俄历新年的假期非要一个人做个背包客去野外探险露营,还特意告诉妻子斯韦特兰娜不要找他。贤惠大度的斯薇塔笑着耸耸肩:“当然,亲爱的季玛。每一只熊都会拥有森林,就像每一个硬汉都会钓上一条大鱼。去吧,我的露西亚硬汉,期待你给我带回新年的战利品。”
说归说,斯薇塔虽然特意没有帮丈夫收拾野外生存用的背包(理由是“哎呦呦,这么专业的事我哪懂”),但还是反手通过朋友帮丈夫订了一个靠谱的出租车司机到家接送,预付的车费最多只够开到列宁格勒郊区的亚历山德里诺森林公园。也算御夫有术,总不怕这只狂野小熊能翻出天去。
1月12日周六一早,身上套着红色冲锋衣,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季玛就背着小背包,从家门口出来,钻进了一辆开足了暖风的GAZ-M21黑色出租车,雄纠纠气昂昂地出发了。
出租车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年纪四十上下,老实巴交的面相,核实了乘客身份后就一路稳稳地按照季玛指定路线开去,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
季玛倒是兴奋得很,一会儿指挥司机绕道去列大,停办公室楼下等他拿本书;一会儿又叮嘱出来务必沿着河开,他要开窗看风景;一会儿又说河边小餐馆看着不错,回程一定要在这里吃个饭。折腾半天好容易开出城,他又从包里翻出一盒磁带插进车里,一时间满车厢都是深紫乐队那闹哄哄的摇滚旋律。
司机虽然听得有些皱眉,但还是只问下一步往哪里开。季玛大致看了看方向就随手指了条林间小路,打算跟随上帝的旨意,能开到哪就在哪扎营,享受自由的空气。
上帝的旨意大概凡人没那么容易解读。车在小路上东摇西晃开了不过半个小时,天气就阴沉了下来。铅灰色的阴云布满天空,北风如狼一般呼啸,风追逐着大片的雪花在白桦林树梢上飞速盘旋,突然之间就下起大雪了。
低温和暴雪突至,森林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刺骨的空气,路上的冰层,越来越模糊的方向……作为多年饱受风雪侵袭的露西亚人民,车里的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每年新闻中都有普通人在暴风雪中迷失道路,特别是天黑之后:车祸、冻伤甚至救援不及饥寒交迫导致的死亡……
但是出租车司机却没有对把他拉进这场无妄之灾的季玛发出一句抱怨或后悔的质问,只是冷静地询问:“梅德韦杰夫先生,车里还有半箱油,您要往哪个方向走?”
季玛稳住了心神,开始回忆走过的路线,似乎已经进入森林公园一段路程了,不论是要调头还是要求救都需要寻找到一个更加准确的标志物。对了,他记得公园深处有一座被称为“生命之路”的纪念碑,是为了纪念当年列宁格勒保卫战时与沃尔霍夫方面军的胜利会师而修建的。这座纪念碑下部生有长明火,上部成拱桥型结构,在合拢处错开,象征着在被封锁中始终不断的一线生机,也寓意这座英雄城市的抗争如同纪念碑下的长明火一般,永不熄灭!虽然现在苏联的经济形势很糟,点燃火焰的天然气令地方政府经济拮据,时不时会以“管道维修”的理由熄灭长明火。但是现在是新年期间,还是有可能有人员正在看护火焰的。于是,季玛咬咬牙下了决心:“请您往纪念碑那边开,求救比较方便。”
“好的。”司机稳重地回答,继续握紧方向盘,毫不犹豫地在风雪中按照季玛的指示前行。
这样的优秀的执行力和坚实的信任感让季玛刮目相看,上车以来头一次,他正视这位普普通通的出租车司机,礼貌地问道:“谢谢,先生!请问我能有幸知道您的名字吗?”
“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普京。您可以叫我弗拉基米尔。”
“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感谢您的专业,等我们脱险,我一定会给您一笔丰厚的补偿。”
“不用客气,德米特里·阿纳托利耶维奇。我也是第一次兼职开出租车,希望这笔订单能够顺利的完成。”
互相通名报姓之后,两个人似乎就此熟稔起来。闲不住的季玛开始说起自己在列宁格勒大学法学系教书的逸事,却意外得知眼前这个小个子司机居然是自己的同门师兄,只不过目前工作不顺,只好出来开出租赚点外快。师兄没说自己的现职,季玛猜测左不过是律师或法务,现在经济形势不好,说不定供职的机构已经快要倒闭了。季玛赶紧转移话题,问起师兄对目前的困境有何看法。
这位司机一边努力稳住车子不打滑,一边淡定地说:“总有办法解决。不过车子的空调和用电都会耗油,建议您裹紧衣服,我需要尽量降低油耗。”
季玛赶紧关掉了深紫的背景音乐,司机先生似乎松了口气,眉头也放松了一些。车里空调一关,内外温度立刻趋于一致,很快季玛就冷得开始牙关打颤,脸部僵硬,连笑话也说不利索了。司机却似乎不受温度影响,动作依然灵活稳健。还抽空在副驾驶的抽屉里翻出两块巧克力递给季玛:“补充一点热量吧,快到纪念碑了,我们需要在风雪中走到管道维护站找人求救。”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当他们开到纪念碑的时候,长明火并没有开启,这就意味着很可能没有工人在现场维护。但他俩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沿着天然气管道有可能延伸的方向,他们走了大概五分钟才找到一个维修工作棚。里面果然没有人,只有一部电话和点火工具,看上去似乎好久没有人来过了。
弗拉基米尔叹了口气:“看来列宁格勒市政是真的没钱了。”
季玛试着拿起电话,谢天谢地,电话线还没有因为暴风雪和欠费而停止工作。他赶紧拨打了报警电话,说明了自己被风雪围困的具体位置,电话那边在详细询问了他们的具体情况后,说会尽快联系紧急情况部派出救援人员,但是由于目前类似求助很多,还有不少涉及儿童、妇女和老人,所以请两位壮年男性先做好自救互救,保存有生力量等待救援。
弗拉基米尔安慰了失望得嘴角都垂下来的季玛,又拿起电话拨了另外的号码说了几句,然后搜罗了一下工棚内可用的东西,就带着季玛顶着风雪回到车上了。
不过十来分钟,车里的水已经冻成冰坨,弗拉基米尔赶紧打着发动机和空调,把瑟瑟发抖的季玛按在了空调风口化冻。自己则看了看天色,咬咬牙冒着风雪再一次走进了森林。奇迹般的,他在树林里居然挖到了一窝正在躲避风雪的野兔,被突然降临的风雪冻蒙了的两只兔子都没来得及逃窜就被司机先生随身的猎刀放倒了,被拎着耳朵带回去当新年的战利品了。
才沿着原路返回纪念碑,弗拉基米尔就愣住了:纪念碑下的长明火居然点燃了!火光旁还有一个穿得圆滚滚的小胖熊正在努力用身体挡住风雪,往火上放什么东西。
他赶紧跑过去:“你怎么不在车里取暖?”
季玛回眸一笑,映着温暖火光的脸上是一双明亮的眼睛:“你不是去打猎了吗?要是不尽快点起火来怎么能烤熟猎物?快,喝杯热红酒暖暖吧!”
这时弗拉基米尔才回过神看向季玛的手,他正在火上用一个行军锅煮饮料。原来这位师出同门的小师弟漂亮的脑袋瓜也不是摆设,他用带回来的点火工具摆弄开了长明火的天然气阀门,点燃了生命之光,又从自己准备露营的小背包里变出了行军锅和红酒桂皮,化开了冰块为凯旋而归的师兄送上一杯温暖而贴心的热红酒。而这一切行动,本来是普京先生打算自己打猎回来之后亲力亲为的,却没想到不曾互相交流过的两人居然这么心有灵犀。
因为师兄弟的同心协力,两人比预计更顺利地吃上了有肉有酒的晚餐,然后背靠着背坐在火堆边取暖谈天。弗拉基米尔师兄猜测救援大概要半夜才能赶到,并安慰已经被摸了两次小卷毛的季玛师弟不用担心,他会赌上自己的职业精神确保他安全回家。奶呼呼的季玛师弟则乐观地开始对瓦洛佳师兄没大没小问东问西,得知他以前在东德工作过还有两个小女儿之后就不停地缠着他用德语给自己唱段歌,非说师兄的嗓音完美,不和自己组个乐队实在可惜。两人借着酒意说说笑笑到后半夜,依然没见到救援,气氛才又一次凝滞起来。
不知不觉间风雪已经停了,但森林公园的气温却急剧下降,两人把车开得尽量靠近长明火,然后躲回车里。看看手表的指针已经接近13日凌晨三点半,瓦洛佳师兄的脸色凝重起来:“季玛,你相信我吗?”
“当然!”季玛的熊熊眼里仿佛装着星辰。
“你知道一天之中气温最低时候吗?是凌晨五点至六点。是传说中能够把鬼魂都冻住的时间,尤其是在这样的深林里。”
“所以师兄你需要我怎么做才能保住咱们两个的性命?”
瓦洛佳深吸一口气:这个小师弟太聪明了,头脑和自己不相上下,他完全能跟得上自己的思路。不需要费力解释来龙去脉就能获得这孩子无限的支持与信任,简直是在和自己的灵魂伴侣交流,这太舒服也太美好了,是他三十九年生命中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
“我们的车里不能开空调,油不够了。火是露天的,能辐射的热量也很有限。如果想要保证我们两个在后半夜天亮前的时间里不冻僵,需要保持清醒且持续提升体温。而这,需要我们先完全脱掉衣物……”瓦洛佳尽量迂回地开始解释。
“明白了,所以需要我把睡袋拿出来,咱们两个脱光之后钻进去,尽量紧靠在一起,然后把所有能找到的衣物都盖在睡袋外面,对吗?”
瓦洛佳噎住了:“是的,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很简单的物理原理。”季玛耸耸肩,已经开始从背包里往外抽睡袋了。
一番忙乱之后,两个赤诚相见的男人背靠着背躺进了密不透风的睡袋里,不仅不再寒冷,甚至开始热得冒汗。瓦洛佳瓮声瓮气地小声解释道:“最开始会出汗,贴身衣物会被打湿,然后反而会……”
“引起失温。”季玛接话。
“对。”瓦洛佳突然有些词穷。
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小师弟突然开始和师兄开启了新的话题:“瓦洛佳,如果咱们要保持清醒到天亮,是不是应该聊点劲爆的话题提提神?”
师兄突然不困了:“你想知道些什么?”
“我们一人说一个惊天大秘密互相交换,说不出来的人就吃一口巧克力或者喝一口酒代替好不好?”不用回头瓦洛佳就能想象出季玛自以为是的狡黠神态,他就是想套路自己,给师兄找机会多补充两口能量,因为晚饭后他就盘点出剩余的巧克力和酒大概只够一个人的早餐了。
“好吧,我先说。”瓦洛佳决定和这只小熊过过招。
“为什么不是我先说?”
“因为我的秘密比较大呗!”
“你?!”
瓦洛佳笑着想象身后的小熊那张气鼓鼓的小脸憋红了的可爱模样:“我是个快要退休的克格勃。”
“哈?!”身后软玉温香的小熊一下子翻过了身。
瓦洛佳却不舍得回头,继续坦白:“我75年毕业后就加入了克格勃,那时在列宁格勒区工作。83年去莫斯科的克格勃学校进修,85年被派到东德,去年在柏林墙捡了条命灰溜溜地回国,估计马上就要失去价值被逼着退休了。你的秘密呢?”
“我……我其实不喜欢现在这种没意思没挑战的工作,一直想要离职住进森林小屋里去。”
“好吧,我们的相同点又多了,一人一口酒吧,祝你新年健康富足。”
“我喜欢钱多的工作。”
“我有一份赚钱很多的兼职,和一些朋友合伙的,不太合法。”
…………
“大概是因为我的姓氏和熊有关,我特别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熊,十岁之前所有写给圣诞树的愿望卡都是要一只小熊玩偶。”
“我十岁以前和整条街上的男孩子都打过架,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先出手的。”
“我喜欢拍照,特别喜欢拍湖面的飞禽。”
“我喜欢柔道、钓鱼和搏击。不过搏击打得不好。”
“我最喜欢深紫乐队。”
“就你刚才那磁带?闹哄哄让人头疼。”
“嘿你懂不懂欣赏艺术呀!”
“我能看懂一点的艺术大概就是绘画了。”
…………
长夜漫漫,此夜绵绵。生命之光,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两人的灵魂与身体都无限靠近,变得密不可分,共同熬过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德米特里·阿纳托利耶维奇·梅德韦杰夫坐在自家的餐桌边小口喝着热乎乎的牛奶,电视新闻里的声音让他有点晃神:“……市政府紧急情况部派出两组由16人和4件装备组成的救援小组,施以援手。救援人员在1月12-13日的暴风雪和严寒中共救出困在公路上的77名公民,其中有54名儿童。应急指挥中心收到的最新数据显示,目前已从积雪中撤出43辆轿车,77名公民得到救助,有41人被送往临时安置点。提示公民:雪后道路情况复杂,请尽量选择地铁等公共交通工具出行。……”
“以下是立陶宛地区最新局势:1月13日1时50分,我军向守卫电视塔的民众开炮,目前导致13人死亡、1人心脏病发作死亡,600多人受伤,我军一名军人死亡。目前立陶宛地区电视讯号中断。……”
或许在历史书上,1991年1月13日值得被铭记的是立陶宛一月流血事件或者俄历新年庆祝活动。但对于某两个未来自己也要书写历史书的人来说,那一天还意味着某些更丰富更重要的东西。
1991年8月,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普京辞去了特工的工作,担任列宁格勒市国际联络委员会主席,主管市政府的对外经济关系。1991年4月,阿纳托利·亚历山德洛维奇·索布恰克当选列宁格勒苏维埃市长,并将列宁格勒改回“圣彼得堡”。德米特里·阿纳托利耶维奇·梅德韦杰夫任圣彼得堡市政府对外联络委员会专家,负责管理市长形象,在顾问小组主任普京的直接领导之下。
再后来,一只熊拥有了森林,一个硬汉钓上一条大鱼,而他们未来会无数次面对燃烧的长明火献上鲜花,相视一笑。直到人间雪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