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深夜里,厚厚的雪堆积在窗台上,被窝里两个无意识散发出温热气息的人凑近了彼此。
德米特里伸手去抓弗拉基米尔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在他印象里这副十字架有着好看的银色调。他曾在两人一起游泳、洗浴的时候瞥见这条一直贴身佩戴的项链。那时他们商量好了要让镜头多捕捉一些二人带着轻松微笑的休闲日常,道理就像八十年代不列颠岛上的世纪婚礼一样,民众需要被媒体喂养一些大人物们的温馨场景才能对自己和国家的未来保持乐观的期待。他皱着眉头盯着闭眼假寐的老人,他像一本大部头精装硬壳书一样直挺挺地躺着,无可挑剔,也不可撼动。
“弗拉基米尔,您对人身安全太大意了。我可以随时用您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划开您的胸膛。”德米特里握着十字架在弗拉基米尔赤裸的胸口游走,十字架的尖角戳向后者松弛的皮肤。
冰凉尖锐的触感在弗拉基米尔胸前一道道划过,“我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老人了,请不要对我说这些可怕的话,”他只微微动了下嘴唇,“好吗,季玛?”
“不行,我就想这样对您,而您只能接受,”德米特里一根手指勾住项链,扯得弗拉基米尔的脖子处于一个很不舒服的角度,“因为我爱您,这就是我爱您的方式。”
脆弱的沙皇握住胁迫他的手,顺着发力的方向扣住他的小臂。这个带有暴力意味的动作成为最后被扣响的扳机。德米特里迎上他的唇,两人都不再有年轻时的无可磨灭像革命者壮烈就义时的激情,肉体也已经远离可以运用文学化的词迷人来形容的现实范畴,但弗拉基米尔显然未能坦诚如阿里萨那样,直接对毁灭他一整个人生的费尔明娜说“它死了”。他们互相拥抱着尽力贴近,两个可怜的破布娃娃被困在远离世界的极寒之地,把过往的爱当作燃料。
弗拉基米尔有很多面,布什曾说过他迷人,这点很多人都同意;也说过他冷血,这点也有很多人同意。但真实的情况远远不止于此,弗拉基米尔还有更多不那么神秘的缺点。“你自私!”德米特里在总统办公室里指着斜靠在软皮椅上的人,“您亲手酿造了自己的坟墓,但是我拒绝为您殉葬。”
“我只是请求您使用您喜爱的电子产品和社交媒体,为国家特殊时期的宣传做一些文字工作。”
“你在要求我显得像个疯子!”德米特里一把抽走弗拉基米尔手中的钢笔和文件砸向背后,“我从参政以来树立的形象就是温和的自由派,你让我去说些‘审判日’之类的核讹诈的话还不如直接对着世界宣布我是被软禁在戈尔基九号内的精神病人,我是故意博关注的过气政治家,我是被沙皇冷落的情人,毕竟所有人都曾见过我们曾有多亲密!”
弗拉基米尔低头听完了,“您依然不认为自己已经疯了吗?听听自己说的话,您真的被社交媒体上的评论影响到了吗?那或许您就不该使用它。”德米特里从弗拉基米尔的表情中读出了失望的意味,因为他们已经丧失了那层无需解释的亲密。流言蜚语像风一样穿梭在他们像火焰一样的爱情里,曾经闪烁着如国旗一样的蓝色光芒的爱意逐渐掺入了爱情以外的智慧和勇敢,现在只剩一星半点在焦黑的木柴里跳跃的火渣。
“我真正的意思是让您换一个形象,重新走到台前。现在不是世纪初,俄罗斯不需要自由派。”弗拉基米尔起身亲自去捡被摔的文件和钢笔,倒不是他不好意思让工作人员看见他的威严扫地,而是要保护德米特里的名声,已经有很多人觉得他过于被骄纵。
“为什么是我?”德米特里原以为自己被放过了,从总理的官职被解脱到一个专为他设计的可进可退的位置上,他把这当成是自己被爱着的证明。外面的人都说沙皇是个心软念旧的人,这句话不对也不错,因为与其说他是沙皇不如说他是沙皇坐着的那把椅子,谁都可以坐上去拥有暂时的权力或者一部分权力,但只有弗拉基米尔永远是权力的来源。
德米特里被弗拉基米尔塑造了三十年,与此同时,所有人都在按照自己的心意塑造弗拉基米尔。他是真正的严寒老人,一个只存在于言语与梦中的人物,他已经将对自己的定义权上交给嘶吼的风暴中央,他永远与所有人、与有所悲剧发生地同在。他是一切疏忽、邪恶、腐败的根源。年轻一些的弗拉基米尔穿过一件颜色比较透的白衬衣,让人怀疑一切都密不透风的政客是故意选择了一件能露出内里十字架项链的布料。他还算谦逊地拥有信仰。
弗拉基米尔站在德米特里面前,似乎想像面对民众一样对着德米特里说出些动听的话,但他的伶牙俐齿失效了,他向德米特里伸出握手的邀请,就像在镜头前他曾做过千百次的那样,一个黏糊糊的握手加上一个干脆利落的拥抱。“因为我爱您,季玛。这就是我爱您的方式。”弗拉基米尔拔掉一根德米特里鬓边的白发,“如果上帝愿意再赐予我一辈子,我也会送给您的。我不过是个建立在过往的客观形势需要上的一个强硬角色。现在的我什么也不是,我彻底老了,虽然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但我忘记了最好的方式,更无法理解未来向我展开的图景。有一天,您会真正理解我现在的感受,年轻是一种我无法学会的外语,或许这是上帝在以委婉的方式向我告知退场的信号。您染染头发依然可以高兴地宣布自己是政治年轻化的典范。”
“您既虚伪又冷漠,弗拉基米尔!”德米特里愤怒地捏着对方的下巴,他那注满玻尿酸的脸颊捏起来的手感是多么滑稽,“这不是一份有诚意的礼物,您送给我的是将遗留千古的耻辱,您和您的肖像一样已经被踩脏了,注定要去走命运毁灭的那条路;可我依然是年轻的政治家,总有一天我会向您告别,我会有属于我的命运,绳索将不再握在您手中!”
德米特里很清楚自己的反抗是无用的,没有人可以扭转沙皇的意志。如果采用布尔什维克党人的观点,这叫做客观环境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是的,弗拉基米尔是令人绝望的现实世界,他是不可动摇的。但德米特里作为世界的情人,拥有撒娇的权力。
“我毫不怀疑,未来是您的,一切都是您的。”弗拉基米尔点点头,站在德米特里面前像个称职的上司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这一切只能是我给您的,您只能从我手中接过。”
“我更希望您用嘴吻我,而不是说这些鬼话。”德米特里的这句话一出口,屋内的气氛立马从刚才吵架的激烈转向。
弗拉基米尔抬眸看了眼面前的情人,他有着厚厚的一层上眼睑,像只精致的小熊,他绿色的大眼睛下挂着几乎同样大小的多层眼袋,他很清楚这是心灵上的日夜折磨造成的。德米特里的鼻头很圆润,连接一条圆柱体形状的鼻梁,看着这一张温和无害的脸,你就会认定他是个真诚的人。
他偏过头,弗拉基米尔的吻轻轻落在情人的唇上。他感觉自己在吻一捧雪,雪在激烈回应他的同时也在消融、在远离他。德米特里率先结束了总统办公室里的伤感之吻,眼眶里仿佛有几滴泪在流转,“吻你还不如吻干草,反正都是僵硬的。”
“而你的口感依然像甜美的蓝莓蛋糕,和三十年前别无二致。”弗拉基米尔在德米特里耳边低喃,“所以你是我们中的赢家。”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想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对自己的解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自己的真实而惊人的消息。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弗拉基米尔曾在德米特里的平板上刷到过这首诗便偶然记住了。他并不喜欢这首诗把普遍化的情感故意扭曲的表达方式,看似真诚,实则是沉溺在自言自语的浪漫幻景中。但现在他丧失了这份傲慢。他或许也曾在德米特里还未出生的十三年里看过一朵玫瑰花,但德米特里不会憧憬那个时代的傍晚,因为那里有他讨厌的红色政权。那么德米特里应该也是讨厌自己的,上一个帝国的血肉已经融进了弗拉基米尔的骨血里。
“我彻彻底底得输了,”德米特里换了个姿势靠在弗拉基米尔怀里,“我老了,变丑了。你都不肯再主动抱我了,我怎么可能是胜利者。”
弗拉基米尔拨了拨怀中人的棕色卷毛,“你永远是可爱的小胖熊,无论是在九十年代还是现在。”倒不是说那时的他们都还勉强算得上青春年华,所以比现在貌美些;只是那时还没被权力异化得彻底,身上还带有些怯生生的可怜气,还没被折磨得发疯。“你愿意陪我去前线视察吗?当然,是秘密的,出于安全考虑。所以放心,不会有媒体编造出‘第一夫人’之类的报道。”
“如果要选择一个地点作为我们爱情结束的纪念,我想不出比战场更好的选项了。”德米特里发出突兀的笑声,“我爱你亲手酿造的地狱。你带着血渍的手掐住我的脖子,你沾满泥泞的靴子踩在我整洁的论文手稿上,我承认我爱这一切。”
“别这样,季玛。”弗拉基米尔皱紧眉头,眼神里凝聚了绝望的悲哀,“或许我是双手沾满鲜血的罪犯、是个冷漠无情的动物,我就是外面人猜测的那样不堪,但你不是。”
德米特里被弗拉基米尔牢牢按在战壕的坑内,他渴望着外面的硝烟,他认为自己的某一部分应当属于战场。对于有血性的人来说,死亡和爱情一样令人向往。这是知识分子阶级独有的欲望,求死欲;普通人生活的目的通常都是活着。“不行,德米特里!你给我老实呆着。”弗拉基米尔大声吼叫,“我们是来结束爱情,不是来结束生命的!”
每个人的人生都受某些信条的引领,只不过有些人能够清楚地说出来,有些人存储在脑海深处。在弗拉基米尔人生的早年间,他琢磨出了一条真理:为你能为之而死的活着;中年后他领悟了另外一条真理:即使到了他和德米特里不相爱的那一天,他们也难以停止爱着对方。
所以当德米特里期待的火光终于如他期待的那样绽放在他眼前,他和爱人一起在灰蒙蒙的烟花下拥抱,弗拉基米尔把他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为德米特里做出保护性的堡垒。
“谢谢你,成全我的理想。”德米特里感觉这一生他都没有体验过如此顶峰的喜悦,他仿佛能看见新的未来在他身后徐徐展开,天边是图书馆的景象。他既是一个殉情的可怜人,也是谋杀前克格勃、现总统的头号叛徒,“瓦洛佳,我终于可以平和地说出,我爱你。”
德米特里躺在温暖的床褥上感到一阵颠簸,耳边传来壁炉里零星几颗火籽迸开的噼啪声。
终于,梦醒了。
弗拉基米尔依然躺在德米特里身边,他面朝着怀里的情人侧躺着,十字架项链还挂在脖子上保佑他安稳顺畅的睡眠。德米特里还未从噩梦的余波里缓过劲来,往弗拉基米尔怀里蹭了蹭,黑暗中他感觉对方无意识地在轻抚他的后背,尽力想要安慰他。
德米特里决定还是不要打扰老年人的睡眠了,他已经在梦里获知了弗拉基米尔的命令,他会很有创意地完成这份外交讹诈任务。唯一让他有些失落的是那个干草味的吻是虚假的。德米特里盯了一阵身边人薄薄的两瓣嘴唇,干瘪又遍布唇纹,实在算不上性感。他抱着不能让遗憾过夜的心态,凑上去,撅起嘴巴轻轻碰了一下,触感是冰凉柔软的。看来梦里的自己过于刻薄了,德米特里心想。
“瓦洛佳……我做了一个疯狂的噩梦,视角很乱,一会我是我,一会我是你。明天我会告诉你的,或许我也不会告诉你。梦不会成真的。我们的命运只有上帝知道。”德米特里又亲了一下瓦洛佳,试图赶走萦绕在心头的伤感情绪,但依然无济于事,他便自暴自弃般的决定放弃了。蜷缩在弗拉基米尔的怀里,等待睡眠再次降临。
“我还是会爱你,瓦洛佳。没有什么能使我不爱你。”德米特里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即使我已经经历了一遍我们最好的结局。”
人人都爱年轻的德米特里,他是至高无上的美好、是连头发丝都泛着闪闪金光的圣像一尊。
但可惜,德米特里只愿意被弗拉基米尔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