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师
德米特里·阿纳托利耶维奇·梅德韦杰夫有很多身份:俄罗斯联邦安全会议副主席 、统一俄罗斯党主席,第三任俄罗斯联邦总统、俄罗斯联邦政府前总理、总统办公厅前主任、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有限公司前董事长,国立列宁格勒大学(现圣彼得堡国立大学)前法律系副教授。大概因为最后一个身份是他踏出校园之后正式拥有的第一个头衔,他一直非常珍视,也总是会下意识地回忆起当一个好老师的感觉。
所以,当2013年2月14日,他作为前总统、现总理和执政党主席去视察西伯利亚当地大学的时候,面对学生的提问,他突然有点不那么像个受过多年训练的政客,而似乎是一个48岁的大学教授了。
其实,事情的开头还好,他如同所有称职的国家总理一般,与各个学校的大学生轮番互动,耐心解释毕业生分配政策、宣传政府奖学金力度、指出教育机构改革的必要性,甚至给学生们宣讲毕业后选择进入军工、汽车和高科技领域的就业前景。直到一个来自西伯利亚联邦大学“快乐的机灵鬼”社团的小伙子莽撞地开始向他寻求感情问题的建议:“今天是情人节,我却正在忍受相思的痛苦,请您教教我如何才能获得爱人的芳心?”
那一瞬间,身为政治家的梅德韦杰夫突然沉默了,德米特里老师沉吟了几秒钟开始了他的讲解:“作为一个年轻人,在大学阶段遇到这样的问题是很正常的。相信我,当你有一天回首过往,这些情海翻波会是你大学时代的美好回忆。如果你正身涉爱河,或许恒心是不可缺少的珍贵品质。”他停顿了一下,开始举例子:“我是认真的,这源自我个人经验的总结:如果你矢志不渝,就一定能收获爱果。如果你真的爱上什么人,想要和他在一起,那就,一定要坚持下去。”最后,他用梦幻般的语气引述道:“毕竟,爱总能胜利。”不过梅德韦杰夫教授并没提及自己这段简短授课中引言的来源,即使下一个提问的女孩子正好希望他推荐一些书籍和电影,他依然把这个问题模糊了过去。那个情人节,他选择自己一个人在工作中度过。
在周末结束出差回到住所,季玛疲惫地独自靠在窗前沙发上远眺森林,却又一次想起了那句引言。那句话来自一本记录学生与老师对话的小说,是他青年时代的最爱,也是鼓励他努力成为一名好老师的动力。他曾经的目标就是在生命的终点也能成为书中描写的那样一位良师。
季玛忍不住起身去书房翻出了那本薄薄的《相约星期二》,泛黄的扉页上还有着赠予者的签名,那也是他曾经的良师,却已经许久未见了。
《相约星期二》是美国作家米奇·阿尔博姆创作的自传式纪实小说。讲述了作者的恩师莫里·施瓦茨教授,在人生的最后14个星期的每个星期二,给米奇所讲授的最后一门人生哲理课。年逾七旬的社会心理学教授莫里在1994年罹患肌萎缩性侧索硬化,时日无多。作为莫里早年的得意门生,米奇于是决定每周二都上门与教授相伴,聆听良师最后的教诲。并在老师去世后,将莫里·施瓦茨教授的醒世箴言集结成册,就是这本《Tuesdays with Morrie》。
在书中,死亡既是主题,又是小说的线索,也传递了作者和莫里教授对于人生更深入、更透彻的思考,散发出浓郁的哲学意蕴。这本书在1997年正式出版,它的非正式俄语译本,是当年学术氛围自由的列宁格勒国立大学里学生们私下传递的佳作之一。作为随着索布恰克老师初涉政坛却又铩羽而归的梅德韦杰夫教授,与其沉湎于失败的痛苦,不如说也从这部小说中汲取了更多成为良师的勇气。
当然,他也是在大学时代遇上了自己的良师,所以与作者颇有共鸣,也更加深刻地领悟着爱与死亡的莫测和永恒。后来,那位老师知道他对这本书的喜爱,特意赠他俄文的正式出版本,还在扉页为他提上书中一段英文:Love wins. Love always wins. Without love, we are birds with broken wings.
他还记得这部小说的同名电影是1999年12月5日在美国上映的。那个时候47岁的普京已经在莫斯科被任命为俄罗斯总理,34岁的自己也受邀离开圣彼得堡,出任他的政府办公厅副主任,风光无两。正好电影刚上映,普京就被宣布代行总统职务,自己也官至总统办公厅副主任。季玛小主任走马上任没几天,就动用特权悄悄搞到了电影拷贝,拿着找外交部匆匆听译出来的俄语文稿,自己偷偷躲进克里姆林宫一间放映室里连夜看了一遍,结束时已经满眼泪光,气噎喉堵,还被摸上门的代总统逮了个正着儿……现在想想实在丢人得很。
季玛抬眼望向书房的窗外,隐约看到几点雪花掠过林间。很好,今晚应该不会有人上门打扰了。漫漫长夜,月静林深,倒是个适宜读书的时辰。季玛索性放空思绪,坐在壁炉边开始翻书,品味书中那些曾经熟悉的文字,一时如同知交重逢。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仿佛啜饮佳酿,只可意会。季玛不由得轻轻念出了声:“许多人过着没有意义的生活,即使当他们忙于一些自以为重要的事情时,也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这是因为,他们在追寻的东西是错误的。”窗外的飞雪悄悄密集起来,落在林间簌簌作响,间或有一两片大些的雪花,随着风声席卷而过,如同精灵般淘气地舞过窗棂,仿佛是想挤进来围绕在他身边,却又在靠近玻璃时被瞬间融化,倏忽隐去。
“你要使生活有意义,你就得献身于爱,献身于你周围的群体,去创造一种能给你目标和意义的价值。”季玛停下来默默品味,心中充满宁静,一切焦躁都无影无踪。他有点想念自己曾经的良师了,正是他紧握住自己的手,引领着他一步步踏入政途,理由就是对破败凋敝的祖国的献身与爱。
他还记得那位良师曾经教过自己很多东西,不仅仅是思想和学识,甚至包括如何在乱世中安身立命。
“有效的射击姿势是手枪射击准确的基础。如果你不采用最有效、实用和安全的姿势,巨大的枪声和后坐力会让你受到惊吓甚至出事故。”那人温热的呼吸仿佛近在耳畔:“站姿要保持稳定且不要过于紧张,两腿微微弯曲,上身稍微向前倾。很好,这是为了消解开枪时的后坐力。”他自身后靠过来,指尖滑过枪身,“注意枪械的砧孔,是带有标尺的,距离比较远的时候就需要调整标尺,弹道是弧线,子弹只能打中标尺距离内的目标。还有,子弹的杀伤不是靠穿透力,而是侵彻力。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当你经过判断决定拿出枪,那么就要确保让枪口一直指向你想射击的东西,且随时准备毫不犹豫的击发!”
季玛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握住带着老师体温的PSS微声手枪在四顾无人的旷野中瞄准啤酒瓶时的感觉。激动而又绝望。激动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荣幸地获得了一个克格勃所能给出的全部信任,甚至可以握着他的个人配枪学习射击。绝望的是,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深藏的心意应该永远都无法表白了,毕竟一个决定和你分享工作中所有秘密的上司应该不会再把你列入枕边人的候选了。承认自己以日夜为单位疯狂滋长的爱总归叫人难以启齿,季玛在那一刻决定笃信东正教,成为一个男人忠诚的副手,亲自安排他所有的日程、事务和钱财,在对他妻子的嫉妒与自卑中独自兵荒马乱。并绝望地相信这大概就是自己的罪有应得了。
季玛自回忆中归来,轻轻叹气:那样的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低头看向字里行间,声音更清晰了一些:“生活是持续不断的前进和后退。你想做某件事,可你又注定要去做另一件事。你受到了伤害,可你不该受伤害。你把某些事情视作理所当然,尽管你知道这其实弥足珍贵。这就是生活的反向力,就像是在橡皮筋上移动。我们大多数生活在它的中间。最后哪一方会赢……”
突然,他的诵读被打断了,另一个声音在继续:“结论是爱会赢。爱总能胜利,没有爱,我们如同折翼的小鸟,不见归途。”
季玛惊讶的回过头,现任俄罗斯总统已经走到他身后,堂而皇之地偷看他手中捧着的书页。
“这大下雪天,你又自己悄悄走地下通道过来了?总不记得带安保!”季玛皱着眉头训他,转头就伸手拿起电话报备:“总统今晚住戈九,别找了。”
瓦洛佳却一脸骄傲:“我记得这本书,我送你的。我现在还会背里面很多段落。怎么样,刚才那段是不是一字不差?”说着就上前用手抚摸他的肩膀。
季玛懒得理他,示意他往壁炉旁更暖和的位置坐,自己转回头继续看手里的书。
瓦洛佳一面绕过沙发顺手抖开搭在椅背上的羊绒薄毯盖在季玛肩头,一面揽住他轻轻揉捻他的颈侧:“你别又不吃晚饭,打从你回来我就在餐厅安排打点,结果等到烤肉都冷掉了也不见你从书房出来。我都不敢吩咐厨房再加热,就怕再热肉就该老了。”瓦洛佳如同怨妇一般一边贤惠地给他揉肩膀一边劝道,“知道你出差累着了,那也得吃饭不是,咱不跟那些没脑子的生气啊。”
“我怎么生气了?我是心情好才想起来翻这本书的。”
“怎么?你不是因为那句‘爱总能胜利。’被人说成支持彩虹宣言才气得吃不下饭的?”瓦洛佳笑嘻嘻打趣道。
“谁在乎同性婚姻在美国合不合法?那些自大的美国佬根本不看书好吗。只要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不就好了?这好歹也算国家机密,我还不稀罕让别人也知道呢!”季玛合上书站起来,伸手拉他,“你也一直饿到现在?也不早点来叫我,走走走,吃饭去。”
冷不防却被瓦洛佳一使劲儿拽回沙发里抱了个满怀,耳边传来他低沉的表白:“Love wins. Love always wins. Without love, we are birds with broken wings.”一如多年以前,那个雪夜的长椅里,他也是这么突如其来被他拥入怀中。
季玛在心里叹了口气,瓦洛佳曾是一位尽责的良师、契合的益友,但从他送上这本书并亲口表白开始,他们之间早就不再是师生关系了。他也依旧像当年长椅上那个明眸含笑的青年一样,毫不犹豫转头抬手勾住瓦洛佳的侧颈直直吻了上去:“谢谢你送我这本书,我很喜欢。但是你再也不能做我的老师了。My love。”
这个夜晚和此前此后的很多个夜晚一样,结束在一片甜蜜里。席间某人兴致勃勃,决定拿出一瓶隔壁友好邻国的同事赠送的昂贵贺寿白酒。酒气芬芳扑鼻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他俩在礼盒的底部发现两行原本被瓶身挡住的异国字迹:
但祝公百岁,长为良人师。
对于含蓄的东方民族,这两句诗里隐含了多少对于某些国家机密洞察真相的祝福,只有留待两位贵宾长久以后慢慢品味了。
而略通英文的总理那天晚上对总统在卧室里堂而皇之地引用书中"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in life is to learn how to give out love, and to let it come in."这句,表示出了特别的不喜欢。原话是:“最讨厌你们这些粗俗的黑社会玩双关梗了!别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