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德米特里·阿那托里耶维奇·梅德韦杰夫就算听不懂德语,也知道现在这个情形对他非常不利。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德累斯顿不同于列宁格勒的风景让他在跟随旅游团的时候沉迷风景,随手举起脖子上的相机,兴致勃勃地给周围的风景拍照——他来德国之前,他的好友安东·亚历山大维奇·伊万诺夫嘱咐他一定要拍些好看的照片回去,为此还给他买了几卷那时候并不好买的胶卷——一时忽略了导游越来越远的声音,等他回过神之后,他意识到身边的都在说德语,他已经听不到导游的声音,也看不到旅游团的其他人了。
虽然他是列宁格勒列宁勋章和红色劳动功勋国内大学的准研究生,并且精通拉丁语,但他对德语的了解仅限于几个到德国之后才学会的打招呼词语。不过,在柏林墙东边找到一名会俄语的人帮他指路并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在一边道歉,一边连说带比划了几人到口干舌燥之后,他终于遇到一位能听懂一些俄语的好心人,热心地愿意带他回住的酒店,他松了一口气。他一路上沉迷风景,并没有怎么记住自己走过的线路,但走着走着,他也意识到有些事情不太对。
——他没见过这里的景色,并且行人似乎越来越少了。他的方向感并没有特别好,加上人生地不熟,他一时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走在对的方向上。等走了一会,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像他住的酒店不在这个方向。
德米特里疑惑地问身边带路的人:“这边……好像不对。”他把话说得很慢,指着他们身后的路,“我觉得好像在那边。”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感觉越来越陌生,前面好像是一个公园,而且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如果不是有些感觉不对,德米特里肯定要举起相机拍上几张照片。
对方笑着安抚他,脸上的笑容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对方用很重口音的俄语说:“这边是近路。”说着,他指着前面不远处的路口,“那边拐过去就到了。”
这时,德米特里意识到对方拉着他胳膊的手好似一把钳子,五指把他的手臂紧紧箍住,让他的手臂动弹不得。他自认为自己练过举重,手臂比一般人更有力,但对方的力气显然更大,并且早有准备,让他无法脱身。此时,德米特里已经不知道对方把他带到哪里去了,他们周到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看起来像是一个公园,但人少得人德米特里心中警铃大作,他下意识就要奋力挣扎地抽回自己的手,但对方似乎对他的反抗早有所料,另一只手立即捂住他的嘴。
“你——”要做什么?德米特里挣扎起来,但对方比他高大不少,很快把他拖到怀里,压制住他,一下就化解了他的挣扎努力,一手顺势捂住他的嘴。而对方藏在手心的手帕里显然有些什么,他又张嘴想要呼救,正好把药吸了进去。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德米特里挣扎地更加厉害了,但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在意识被拖入黑暗前,他隐约听到有人说了什么,并不是他熟悉的俄语。他想要抓住这些音节,但失败了——他最后的意识被拖入黑暗,他看到金色的太阳被乌云吞噬。
德米特里醒来之后,他注意到自己在一个昏暗的小房间里,时房间没有窗户,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觉得自己全身僵硬,胳膊因为被绑在一起而酸麻难耐,肩膀似乎是保持一个姿势久了,格外不舒服。他慢慢做起来,才意识到发现自己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不见了,但衣衫还算完整。
他刚刚坐起来一会,缓了缓自己的不安,等眼睛适应了昏暗的环境后,发现他身边还有一人。他看了看旁边躺着的人,一头金发,看起来和他差不多高。他想站起来走过去,但腿麻了,站不起来,只好挪着屁股靠过去,用膝盖顶了顶同样被绑着的人。他压低嗓音说:“醒醒。”
对方慢慢醒来,转过身,吃力地坐起来。虽然室内晦暗,但德米特里勉强看清了对方的模样。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但看起来有点凶。对方迅速转头,看起来想要对他发难。他问:“这是哪?”他的声音不太好,有些沙哑,可能是现在这个情况让他摸不着头脑,他的语气听起像是质问。
对方说的是俄语,并且这个俄语没什么德国口音,是他熟悉的纯正俄语,这让德米特里感到亲切,莫名松了口气。一个共患难的老乡,怎么想都是这个糟糕的情况下值得开心一点的事情。
“我只比你早醒来那么一会,”德米特里耸耸肩,“我和你一样。”他转身把身后被绑起来的手展示给对方。
对方的语气瞬间变了,似乎是听到他的俄语,似乎是明白他们此时的处境,他的声音比上一次开口的时候温和多了:“您的父母呢?”
德米特里知道自己看起来显得年轻——这是往好听了说,往不好听了说,他显得幼,好朋友开玩笑说他像一个娃娃。德米特里良好的教养让他平静地开口回答这个他遇到了不少次的问题:“我成年了,已经大学毕业了。”他打量着面前的男人,“您看起来没比我大多少。”
对方笑了,看起来正在挑剔地打量他,似乎在看他是否真的成年人了。打量的目光来得快也去得快,对方问:“一个人来玩?”
“没有。”说到这里,德米特里就头疼——可能是之前的秘药还在作用,“我和旅游团走散了。”
“他们可能没那么快注意到您和他们走散了。”
德米特里想到,可能要等旅游团报警找他都没那么快。他问:“您呢?”
“和您差不多。”男人语气随意,“您看起来并不慌张。”
“慌张也没用。”德米特里不会说,男人温和的声音很大程度上安抚了他的不安,而且知道自己并非孤身一人,总是更容易镇定下来。虽然他在同龄人中总是更加稳重的哪一位,但在异国他乡遇上这种事,说不慌张是假的。他说:“您看起来也不慌张。”
“慌张也没有用。”男人轻巧地把德米特里的话还给对方。他和德米特里几乎挨在一起,他靠在墙上,看起来没有德米特里那么不舒服:“那就放松一点。您太紧张了,这样明天肯定肌肉酸疼,等会走路也难受。”
德米特里疑惑:“等会走路?”
“德累斯顿已经发生好几起失踪案了,对象多是不懂德语的外国人。”
“您怎么这么清楚?”德米特里因为不懂德语,所以这几天都没有看报纸,但面前这个人如此轻易地说出这番话,难免有些让他觉得哪里不对,“您既然知道这件事,怎么还被绑到这里?”
男人反问:“您真敏锐,怎么之前没发现对方是坏人?”
德米特里这下发现了,男人话术高超,他问了几个问题都没得到答案,反而还被人揶揄了。他忍不住说:“您这口才,不去当律师真是屈才了。”德米特里可以发誓他只是调侃回去,并没有任何意思,并且律师绝对不是这样趁口舌之快。
男人笑了:“我确实是法律系毕业的。”
德米特里惊讶地睁大眼睛,而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挑眉,继续说:“列宁格勒列宁勋章和红色劳动功勋国内大学法律系。”这下德米特里更惊讶了,而男人也有一点惊讶了,“校友?还是学弟?”
“您怎么知道?”德米特里太惊讶了,刚说完,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他真的平时成熟稳重的形象真是一下就在陌生人面前没了。他后知后觉,他还不知道面前可能是校友——还可能是学长的人叫什么名字。虽然这可能只是对方在和他套近乎,但他忍不住觉得对方说得是真的。
“我是弗拉基米尔。”男人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主动说,“我毕业很久了。”他调整了一个姿势,让自己靠得很舒服一些,身体微微侧向德米特里。
“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出于谨慎,只像对方那样只给出了名字。德米特里这一下看清楚了,弗拉基米尔有一双很漂亮的蓝眼睛。他忍不住猜弗拉基米尔的眼睛在光下应该是灰蓝色的,像是湖水。
“您看起来放松多了。”弗拉基米尔忽然说。
德米特里问:“您有什么计划吗?您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他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并且抓住了它们——弗拉基米尔看起来太自在了,这是一个被绑架的人该有的态度吗?他意识到弗拉基米尔还在让他放松,不要紧张。他没法像弗拉基米尔那样那么放松,但他也调整了一个让自己靠着更舒服的姿势。
外面响起脚步声。弗拉基米尔比德米特里更早听到声音,他朝一个方向看了一眼,德米特里跟着看过去,隐约看到门。
“我们要走了。”弗拉基米尔躺下,蜷起身体,自然地问,“虽然不抱希望,但您平时有锻炼吗?”
德米特里看着对方在宽大西装的衬托下显得柔弱的身板,觉得自己怎么看都比对方要壮实。他说:“我练举重。”虽然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锻炼了,但他觉得自己被小瞧了,他反过来用目光打量弗拉基米尔。
“看不出来。无意冒犯,您看起来年纪真小。”弗拉基米尔似乎对他的怀疑不以为意,“我现在肯定您比我小不少了。”
“我考上研究生了。”德米特里骄傲地说。
“恭喜。”弗拉基米尔真诚地说,如果在更好的情况下见面,德米特里肯定要得意地回答一句“谢谢”,但现在这个情况,他觉得真奇怪,但又诡异地觉得好像也不错,“期待您的表现。现在,可以休息一会,省点力气。”
德米特里听出了弗拉基米尔话里的意思,点头。他想问弗拉基米尔的计划是什么,但脚步声已经很近了。他学着弗拉基米尔的样子躺下,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莫名地,躺在弗拉基米尔身边的他一点也不害怕,他听到弗拉基米尔小声说:“别怕,很快就会结束了。”
他悄悄靠向弗拉基米尔,小声说:“我相信您。”他不知道自己嘴角有微小的笑意。
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可能只有十分钟,但他觉得他们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
“好。”
德米特里听到弗拉基米尔的回答,刚想说些什么,此时,门打开了,刺眼的光照进来,他感觉到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弗拉基米尔握了一下他的手。那一刻,粗糙的手带来的短暂的温暖让德米特里笑了。
2,
德米特里跟在弗拉基米尔身边,乖顺地走着。抓住他们的人目前有五个人,其中一个人是骗德米特里的人。一开始,看起来像是老大的人见到他们的时候,用德语粗鲁地说着什么,有人和他说了几句,然后他打量他们两人。那个眼神让德米特里不舒服。他们被推来推去,如果他们还在狭小的房间里,他要嘲笑一下弗拉基米尔,你看起来比我还弱不禁风。不过,他现在专心走路,记着路线和看到的一切。他希望自己不会用上这些。他偶尔瞟一瞟弗拉基米尔,后者面色如常。不过,得意洋洋的绑架犯似乎没有在意弗拉基米尔冷淡的神色。
真奇怪,为什么不蒙我们的眼睛?这个念头一起,德米特里就有更不好的感觉——这是因为他们完全不怕我们看到他们的模样,知道他们的据点在哪里,是因他们没打算让我们活着出去。
这个结论让德米特里一阵冷汗。他下意识看向在旁边的弗拉基米尔,对方依然神情平静,只是垂着眼睛,低头走路。他有些后悔,自己刚刚应该先问弗拉基米尔有什么计划。
他暗自活动了一下肩膀和手腕,被绑久了,他有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但他觉得要他跑,他还是可以拔腿就跑,只是能跑多远就看运气和肾上腺素了。等他们被带到外面,天色已暗。德米特里不认识这个地方,看起来有些荒郊野外,没什么建筑,更没什么人。此时,他对上弗拉基米尔的眼睛。那双眼睛看起来依然让人安心,但在这个情况下,德米特里真的很难安心。他不禁偷偷离弗拉基米尔近了一点,似乎这样能安全和安心一点。
老大又说话了,有一只手重重在他们背上推了一把,把他们往前推。没有准备的德米特里被推得一个踉跄,但他听到一声清晰的指令,里面蕴含的坚决让他下意识执行:“跑!”这是弗拉基米尔的声音,这个声音如同钢铁。他甚至来不及转头看一眼,就按照指令开始跑。他听到身后一阵混乱,跑了几秒钟,他听到枪响了,浑身血一凉,迅速停下脚步,就要往回跑,却看到一场混乱。
“弗拉基米尔——”他往回跑,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有事。他刚跑了两步,就被旁边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人拦住去路。他挣扎着大喊:“让我过去。”
弗拉基米尔——
拜托,不要出事——
上帝啊,拜托——
这一刻,德米特里的眼中只有远处的第一点:扭打在一起的人和倒在地上的人。他疯狂地搜寻弗拉基米尔的踪迹,祈祷对方不要出事。他们认识甚至不到一个下午,但弗拉基米尔已经对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危险。”
“弗拉基米尔,他——”德米特里听不见别人的劝告,脑子嗡嗡的,只有弗拉基米尔的安危。他差一点就要把拦着他的人推开了,但他被死死拽住。
“我怎么了?”德米特里看到他挂心的男人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看起来完好无损,并且身上的绳子已经不见了,手里拿着一把枪,听起来像是刚刚声音的来源。弗拉基米尔站在德米特里身边,随手把枪丢给一人。德米特里身上的绳子被解开后,他直接扑过去,双手握着弗拉基米尔的手臂,上上下下拍了拍,检查对方是否受伤:“你没事吧?”他没有看到明显的血,稍微松了一口气。他现在恨不得把人的衣服扒了,看看对方到底有没有事。
“我没事。”弗拉基米尔安慰他,“但你要是在这里扒我的衣服,可能就有事了。”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伸手抱住德米特里,拍拍德米特里的后背,“没事了,你安全了。没事,我们都安全了。”弗拉基米尔的声音很软,很快让德米特里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冷静下来的德米特里意识到自己在对方怀里,蓦地脸一红,忽然觉得自己正握着对方手臂的手放在哪里都不合适。他现在感觉到弗拉基米尔略显宽大的衣服下有发达的肌肉,握着非常结实。弗拉基米尔顺势放开他,拍拍他的肩膀,关心地问:“好些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德米特里退出弗拉基米尔的怀抱,感觉自己的脸很热。他看到他们身边有三个人,而往弗拉基米尔身后看,刚刚绑匪已经不见了,他的心猛地提起来。
“没事,他们被带走了。”弗拉基米尔解释。
德米特里的心“扑通”地落回胸膛,脱口而出:“你怎么会读心?”放下心之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
弗拉基米尔笑了,他们身边的人也笑了,但明显克制了,德米特里只听到一声。弗拉基米尔给其他人使了眼色,他们离开了。他说:“走吧,警署的人来了,我们去做一下记录,然后送你回酒店。”
德米特里点点头,刚想转身,就脚一软,差点摔在地上。但他没摔在地上,是弗拉基米尔眼疾手快地抓住他对胳膊,牢牢牵住他,而他靠在弗拉基米尔身上,脸贴着对方的胸膛。德米特里的脸更红了,他庆幸已经晚了,天色黯淡,他脸红得没那么明显。肾上腺素褪去之后,他骤然意识到自己没力气了。他怀疑自己能不能独立走出去。他扶着弗拉基米尔的胳膊站稳自己,但对方没有松手。
“没事,这很正常,我扶着你。”弗拉基米尔没有笑,稳稳地扶着他,让德米特里没有力气的双腿不那么像是软糖。
德米特里知道自己没得选,对男人感激地点头,和弗拉基米尔一起慢慢走。他看到在外面等他们的车子,而弗拉基米尔没有催促他。他们慢慢走过小路,夜晚的虫鸣起此彼伏,好似诉说着这是一个平静的夜晚。如果不是刚刚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天,德米特里一定会停下脚步,好好欣赏这里的景色,但他现在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回到酒店洗澡睡觉。
“我认识警署的人,我们做完记录就能走。你只需要告诉他们,你是怎么被绑架的就好。”他们走得很慢,弗拉基米尔似乎为了安抚他,轻声说,“不会影响你接下来的行程,但你要注意别再被骗了。”说完,他笑了一下。
德米特里几乎靠在弗拉基米尔身上,男人似乎知道他真的没力气,一只胳膊从他的背后绕过,扶住他另一边的胳膊。似乎是笃定男人不会让他摔了,他仰头看比他高一些的弗拉基米尔:“你会德语。”
弗拉基米尔大方地承认:“我没说我不会。”
德米特里研究了一会弗拉基米尔,意识到对方确实没说不会,是他下意识以为对方不会。他的蓝眼睛溜溜地转了转,在找新话题:“你是警察。”
弗拉基米尔笑了:“不是,我是一名翻译,偶尔会和警察打交道。枪不是我的,刚刚也不是我开枪。”
德米特里点点头。
“你要是走不动,我可以抱你。”
德米特里感觉到弗拉基米尔藏在衣服下强有力的肌肉,他莫名觉得对方可以做到,顺着弗拉基米尔的建议想了想,好不容易不那么热的脸颊又烧起来,而他听到来自弗拉基米尔的笑声,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但他发现自己并不生气——也可能是他没力气生气,也可能这确实无伤大雅。他忽然不希望这短短的路走完。他们慢慢走到车边,弗拉基米尔先帮他开门,让他上车,自己才坐到副驾驶位子上。在车上,德米特里听驾驶位上的人用俄语问弗拉基米尔:“你怎么回事?”
弗拉基米尔用德语回了一句,引对方皱眉,但没有再问。德米特里觉得那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是一道他说不出什么感觉的目光。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弗拉基米尔笑了一下,说:“他是我学弟。”
驾驶员的目光变了,没那么审视了。他看了一眼弗拉基米尔,没说什么,而弗拉基米尔说:“等会你送他回酒店。”
“行。”这是一句俄语回答,德米特里听懂了。
接下来一路,是弗拉基米尔和驾驶员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德语聊天,听不懂的德米特里索性扭头,看着窗外的景色。他遗憾自己的相机没了,估计找不回来了。他们很快回到市区,直接去警署做了笔录。德米特里开心地发现他的包被找回来了,什么都没丢,但相机没找到。德米特里问了一句,可惜,警察没有找到有相机,但承诺如果找到,会通知他来认领。他失望了一会,安慰自己,这样已经很好了。他走出警署,刚刚的司机问了他住的地址,打算直接送他回酒店。
“弗拉基米尔呢?”德米特里没见到弗拉基米尔上车,转了一圈也没看到人。
“他还有事。你要吃饭吗?你住的酒店附近有几家不错的餐厅,这边也有。”司机坐在驾驶位上,指着外面的街道,“你可以吃完再回去。”
“不耽误你的时间吗?”将近一天没吃东西的德米特里确实饿了,先吃饭的提议对他来说很诱人。
“我也没吃饭,可以一起。顺便,我是伊万诺夫·伊万·伊万诺维奇。”
见对方这么正式地介绍自己,德米特里也说:“梅德韦杰夫·德米特里·阿那托里耶维奇。我们先去吃饭吧,您推荐一下。”
伊万直接招呼他下车,去了旁边的一家店。饿了许久的德米特里也不挑,飞快地把食物往早已经咕咕叫的肚子里塞。吃完饭,德米特里感觉今天的倒霉事情真的结束了,他已经安全了。他们正往外走的时候,德米特里看到走出来的弗拉基米尔。后者似乎看到了伊万的车,停下脚步,四处看了看,正好和德米特里对上视线。
德米特里想到弗拉基米尔也一直没吃东西,没喝水,便对伊万说:“稍等一下,我去给弗拉基米尔买点吃的。”说完,也不等伊万和他说什么,跑到旁边的面包店,指着橱窗买了蛋糕、面包和水。等他走出店铺,已经走到弗拉基米尔身边的伊万对他招手,而伊万不知道和弗拉基米尔说了什么,看着弗拉基米尔笑起来。德米特里小跑过去,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弗拉基米尔:“今天真是谢谢你。”
“我不用,你收着吧。”
德米特里刚想劝,伊万就说:“他不是和你客气,他挑食。特别挑那种,别糟蹋了。”
德米特里还是坚持:“没关系。”他还举着袋子,“或者,您告诉我,您想吃什么,我再去买。”
弗拉基米尔拿过他手中的袋子:“这样就可以。”
德米特里笑了。
伊万夸张地“哇”了一声,弗拉基米尔拍他:“送他回去吧。”
他们一起坐上车,德米特里抱着自己的包,从后视镜看到弗拉基米尔把食物袋子拿在手中,莫名高兴。他在后座偷笑,活像一只偷吃了蜂蜜的熊。
车很快到目的地,他下车,弗拉基米尔也下来。德米特里看着男人,忽然有些害羞:“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您。”
“没什么。”弗拉基米尔笑着,金发在黑夜中十分耀眼,“以后一个人在外面小心一点。”弗拉基米尔把他送进酒店,才转身离开。德米特里没有立即上楼,而是想到什么,跑出去对他们挥手,脸上是今天最开心的笑容。他隐约看见坐在副驾驶的弗拉基米尔对他挥了一下手。
夜风微凉,无形中拨动了什么的弦,像是阵阵水波,温柔地抚摸德米特里的心。他等车走远了,消失在视线中,才走回酒店。
3,
第二天,德米特里没有跟旅游团出去。他太累了,一觉睡到大天亮,还不愿意起来,而软绵绵的床垫和被子仿佛一个舒适的茧,把他包裹其中,让他酸疼的肌肉好好放松。他迷迷糊糊地想,弗拉基米尔说得不错,他太紧张了,今天真的腰酸背痛。想到弗拉基米尔,他醒了一些,但还是不想睁开眼睛,蹭了蹭枕头,打算继续睡。最后,他在阳光过分地照耀下——他昨晚太累了,没有检查窗帘是否完全拉好——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他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坐起来。
他像是刚刚睡醒的小熊,摇了摇脑袋,才穿好衣服,踩上拖鞋,门口传来敲门声。
大清早,谁啊?德米特里随手梳了梳自己的卷发,对着镜子看了一眼,感觉镜子里的自己的模样还过得去,便去开门了。一开门,正对上一双蓝眼睛,然后是一头金发。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没睡醒,不然他怎么会看到弗拉基米尔站在他的房间门口?
而站在他门口的人说:“很抱歉这么早来打搅你,我是来送东西的。”说着,他举起手里的东西,确保德米特里知道这不是梦。
德米特里睁大眼睛:“我的相机?”
弗拉基米尔点头:“我早上去警署,正好找到了,准备通知你去取,我想着我正好没事,给你带过来。”
德米特里心里说,自己真是好运。他伸出双手接过相机,翻来覆去看,没看到什么损伤,里面的胶卷也在,笑容更大了。他忽然意识到弗拉基米尔就站在门口,迟到的思维终于醒来。他“啊”了一声,侧身:“我真是太失礼。您进来坐一下吧,我很快就能收拾好。”说完,德米特里觉得自己真是没睡醒,他都在说什么啊?!
“好。”弗拉基米尔似乎没看到他的窘迫,“等会一起吃个饭?算我打扰您的赔礼。”
“您千万不要这么说。”德米特里把相机放在桌子上,“感谢您特意把相机带给我。”他示意弗拉基米尔随便坐,他飞快地梳洗了一下。
“也许我们可以不用这么客气?”弗拉基米尔主动说。
“当然。”德米特里对着镜子里已经收拾好的自己,满意地点头之后,才走出来,“我们好像还没有正式介绍过,我是梅德韦杰夫·德米特里·阿那托里耶维奇。”
“普京·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弗拉基米尔看着年轻人兴致勃勃的神情,问,“你今天没有安排吗?”
“累了。”德米特里不好意思地笑笑。
“理解的。”他们一起往楼下走,弗拉基米尔问,“口味有什么偏好?”
“没有。”德米特里想起昨天伊万的话,笑道,“我不挑食。”
弗拉基米尔带着德米特里去了酒店不远的一家小店。一进门,老板就和弗拉基米尔打招呼,德米特里意识到弗拉基米尔的德语和他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很像,似乎很纯正。弗拉基米尔很快把他介绍给老板,德米特里拥有自己在这几天学到的德语和老板打招呼,引得老板笑。
弗拉基米尔在旁边重复了一下他的话,德米特里意识到应该是他的口音引人发笑,便学着弗拉基米尔的发音,认真地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弗拉基米尔也笑了,但男人对他说:“说得很好。”
德米特里笑了,有些得意地说:“我是好学生。”他瞄了一眼菜单,对弗拉基米尔说:“你帮我点吧,我不挑食,真的。”
弗拉基米尔点头,转身和老板点餐。
这段时间,导游多带他们去苏联人的餐厅,这是他第二次踏进完全是德国人开的餐厅。昨天他太饿了,只顾着吃,也没在乎东西好吃不好吃。
上菜之后,弗拉基米尔简单介绍了菜品。
“好吃。”德米特里注意到弗拉基米尔似乎真的有些挑食,在盘子里拨了拨,才开始挑挑拣拣地吃东西。他在心里想,不愧是挑食的人。
“你的德语真好。”德米特里开始找话题,“如果你不说,我会以为你读语言系。我最开始想读语言系。”
“你昨天说你考上研究生,你打算念什么方向?”
“民法。”德米特里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和他的朋友都打算念民法,“你说你也是法律系毕业生,你念了什么方向?”
“国际法。”弗拉基米尔回答,手上的叉子叉起一块鱼肉。
德米特里很快吃完了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弗拉基米尔问他:“你还要加点什么吗?”
“可以了。”德米特里看向弗拉基米尔的盘子,“你就吃这么点吗?”
“可以了。”弗拉基米尔点头。
“你应该多吃点。”德米特里想到自己昨天对弗拉基米尔的错误估计,他心里嘀咕,真不知道你吃什么长大的,还长得那么强壮。
吃完之后,弗拉基米尔去结账,然后问他:“要不要去周围走走?”
“好啊。”德米特里站起来,有点懊恼,“我应该把相机带出来。”他想,他要找机会请弗拉基米尔一顿。
等他们走出餐厅,弗拉基米尔说:“你这个警惕性。我们才认识一天,你就这么相信我。”
德米特里歪头,看着不笑的时候确实有些凶巴巴的弗拉基米尔:“你又不是坏人。”说实话,他也很惊讶自己已经这么信任弗拉基米尔了,“我相信你。”他想起昨天在小房间里弗拉基米尔短暂地握住他的手,那个热度似乎在留在他的手腕上,炽热滚烫。他突然想到什么,说:“如果你是骗子,我一定会亲自告你。”说完,他笑了。
弗拉基米尔笑了:“好吧,高材生。”他换了话题,“去拿相机吧,我在楼下等你。”他们站在门口,正在往酒店方向走。弗拉基米尔的金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比金子还要耀眼。
德米特里飞快从房间拿了相机,飞快下楼,走到酒店大厅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在外面等他的弗拉基米尔。他们并肩走在街道上,弗拉基米尔让他走在里面一侧。一直觉得自己成熟稳重的德米特里发现自己挺享受弗拉基米尔对他的照顾。弗拉基米尔很了解德累斯顿,偶尔给德米特里指一些建筑,讲它们的历史。虽然这些话可能前两天导游也对德米特里说过,但他不记得了,并且他觉得弗拉基米尔的声音很好听,讲话也很清楚,仿佛有什么魔力,可以让枯燥的东西有趣起来,很有吸引力,并且他不用担心被抛下,因为每当他举起相机,弗拉基米尔都会停下脚步,耐心地等他,没有一点不耐烦和催促。总之,德米特里对这个便宜的独家导游很满意。
“我有好几年没有回到列宁格勒了。”弗拉基米尔看着周围,“和我说说列宁格勒吧。”
德米特里点头。他不知道弗拉基米尔什么时候离开列宁格勒的,便从最近的情况开始说。说着,他开始说他们共同的大学,说学校的变化,说几位老师,而弗拉基米尔时不时点头,说一些他记忆里的列宁格勒、列宁格勒列宁勋章和红色劳动功勋国内大学和老师。德米特里暗暗记下弗拉基米尔说的信息,打算回去之后去找找这位学长的论文。
“有时间可以回去看看。”德米特里建议,“你肯定是一位让老师印象深刻的学生。”
“我可能确实在某些方面让老师印象深刻——但肯定不像你,我不是好学生。”弗拉基米尔想了想,笑了一下,“不过,体育老师很喜欢我。”
“噗。”德米特里笑出声,“可以想象。”他转了转蓝眼睛,看着弗拉基米尔没什么特点的、似乎有一些年头的外套,看起来真是让弗拉基米尔更加平平无奇。他忽然想起,昨天对方有五个人,还有枪,就算提前有埋伏,但弗拉基米尔完好无损地脱身,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德米特里提议说:“那更应该回去看看。”
“太忙了。”弗拉基米尔摇了摇头,“假期不够。”
德米特里理解地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问:“对了,你今天不上班吗?”
“今天没有太多事情,之前已经处理完了。”弗拉基米尔像是想起什么,说,“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现在还有一点时间。远的话,我可以开车。”
“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德米特里鬼使神差地问。弗拉基米尔对他的好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轻轻挠着他的心。
“我们是同乡,还是校友,应该相互关照。”
弗拉基米尔的话很有道理,但德米特里还是有些说不出的不舒服,心里有个声音说,只是这样吗?但他点点头。
“好吧,你很好讨人喜欢。昨天伊万还嘱咐我,不要浪费你的心意。”
感觉自己被当小孩子哄了,实际上刚刚二十出头,并没有成年太久的德米特里举起相机,对准旁边的景物,用力按下快门。他看了一眼相机,又看了一眼正背对他的弗拉基米尔,灵机一动,举起相机,对着对方被风吹乱的金发。他耐心地等了一下,通过镜头看景物和弗拉基米尔,看着男人的背影,心跳莫名快了。明明弗拉基米尔看起来平平无奇,是很容易在人群中被忽略的那种人,但此时,德米特里发现他的视线中只有弗拉基米尔,并且移不开视线。那抹金色比阳光还耀眼。然后,他福灵心至,喊:“弗拉基米尔——”后者转身,他趁机按下快门。清脆的“咔嚓”尽可能定格刚刚的瞬间,但毕竟是动作中的拍照,德米特里能想到照片洗出来会有点糊,但他还是很开心,在相机后面得意地笑起来,像是一只得意洋洋的熊。
弗拉基米尔惊讶了一瞬间,大步走过来,伸手从德米特里的脖子上拿起相机,笑着的德米特里反应慢了半拍,想阻止对方,可他慢了弗拉基米尔一步,他后退时,相机已经落到对方手中。德米特里伸手去抢相机,但弗拉基米尔迅速对着依然笑得花枝乱颤的德米特里就按下快门。
“礼尚往来。”弗拉基米尔放下相机,灰蓝色的眼睛盛满阳光,是比他们身后波光粼粼的湖面更加漂亮澄澈的蓝色。
德米特里笑着要抢回相机,赶紧看看弗拉基米尔拍的照片。
阳光落了他们一身,美丽如同的油画。
4,
德米特里想在自己回国之前把照片洗出来,并且送弗拉基米尔一份。然而,洗完照片,他才想起来,他并不知道弗拉基米尔在哪里工作,也不知道对方住在哪里,甚至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他看着手中的照片,看着两张照片里的他们——一张是弗拉基米尔转头时的照片,还有一张是他笑得前仰后合的照片——两张照片都有点糊,但不是特别影响照片上的人物。德米特里有些遗憾地把照片分了两份,分别收起来。
他想,弗拉基米尔在德累斯顿工作,没准他剩下的日子还能碰上对方。还有三天的游玩时间已经过去的两天,德米特里都觉得有些无聊。他忍不住把导游和弗拉基米尔做对比,发现他觉得导游讲得很无聊,而他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拍照,必须时不时注意自己不要被落下。他跟着导游走,目光转来转去,心里想着弗拉基米尔,在一个十字路口,走神的他看到一抹金色飞快地从下一个街角闪过,下意识就追过去。追了两步,金发已经从他视线中消失了,而他急忙回头,导游也走没影了。
德米特里懊恼自己的冲动,并且懊恼自己一旦遇上和弗拉基米尔有关的事情,他以引为傲的成熟稳重就莫名其妙消失了。他想,如果弗拉基米尔知道今天的事情,没准还要笑他。不过,他这一次学聪明了,记得回酒店的路,便独自往回走。其实,他忘了二十多岁出头的自己正是年轻、成熟、冲动与孩子气混合的年纪,只是他平日里太乖巧懂事了,就连追青梅这件事,追到之后也是自己立即意识到自己要以学业为主,重回好学生的形象。他在邻居的眼中一直是彬彬有礼、衣着整洁和成绩优秀的好孩子,和一般的孩子相比,真是太过成熟稳重了。
他慢悠悠地走着,忽然感觉身后吹来一阵风,他一转头,旁边站着弗拉基米尔。他惊喜地说:“弗拉基米尔?你——”他转头,当视线被弗拉基米尔侧身挡住。
“又迷路了?”弗拉基米尔的额头上有薄薄的汗水,头发有些被风吹乱,但面色看不出赶路与着急留下的红色。男人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垂在身侧。
德米特里在心里发誓他不能让弗拉基米尔知道那么丢脸的事情。他说:“没有,我正要回酒店。”
弗拉基米尔的眉毛动了动,他说:“又一个人,不安全,我送你吧。正好,我现在没事。”
“好啊。”后来,德米特里会反思自己这时候的笑容是不是有些傻,但现在他顾不上这么多,“是上次的照片洗出来了,正好我给你拿。”他赞赏自己的机智。
“好。”
他们一起走着,只是这一次弗拉基米尔走得有点快,德米特里需要加快脚步来跟上对方,但他没有说。走过一个红绿灯,弗拉基米尔说:“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好吃的冰淇淋,要不要去试一下?”
“要。”德米特里知道挑食的人能说“好吃”的东西肯定好吃,而他也喜欢甜食。列宁格勒这几年经济情况不太好,虽然东西不能说特别缺,但肯定不像在德累斯顿这么随心所欲地买东西。
得到他的答案,弗拉基米尔扭头看了看,带着他走向另一个方向。他们赶着绿灯闪烁的时候跑过路口,走向树荫。德米特里有些喘,但弗拉基米尔面色如常,甚至额头上的薄汗都没了。
德米特里问:“你平时锻炼吗?”
“锻炼。”弗拉基米尔看着他,眼底有笑意,“不过比之前少了,现在是文职,没那么多时间锻炼,也总是坐办公室。”
德米特里嘀嘀咕咕:“我一定要回去加强锻炼。”他看了弗拉基米尔一眼,觉得对方的这番话和这个看起来瘦弱的外表一样是骗人的。他大声说:“看不出来。”
“我是翻译。”弗拉基米尔没有急着走,似乎知道德米特里要缓一缓。
“今天没工作?”
“有。”弗拉基米尔看着下一个路口,脸上表情平静,“已经解决了,不要担心。走吧。”忽然,他的目光在德米特里的相机上停留了一下,“能借我拍一张照片吗?”
德米特里点头,把相机递给他。后者举起相机,对着远处的人群拍了一张,然后把相机挂回德米特里脖子上。年轻人好奇地问:“有什么好看的?”哪里没什么景色啊?
“没什么好看的。”
“我们现在去把照片洗出来吧。我明天下午就要走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这个问题并没有难倒弗拉基米尔:“我认识的朋友会自己洗,我们可以拜托他。我明天把相机和照片一起送给你。”
德米特里暗自羡慕弗拉基米尔认识各种各样的朋友——他也想认识会自己洗照片的朋友。
弗拉基米尔建议:“先去吃冰淇淋?”
“好。”
第二天,德米特里特意早起梳洗,免得弗拉基米尔来得时候自己还和上一次一样狼狈。今天起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出游计划时间真是太短了。然而,今天弗拉基米尔一直没来,等得德米特里有些着急。他不是担心弗拉基米尔昧了他的相机,而是担心弗拉基米尔出事了。担心的念头在他心间盘旋了一会,他就觉得自己好笑。弗拉基米尔那么大一个人了,在德累斯顿工作,还有不少朋友,怎么想都是被工作绊住了,而不是出事,自己真是关心则乱。
我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弗拉基米尔了?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似乎在发烫的脸颊。
等到将近旅游团集合的时间,还没等到弗拉基米尔的德米特里肉眼可见的失落。他不习惯迟到,提早了一些时间,拎着行李下楼。在大厅等待集合去机场的时候,德米特里忽然看到弗拉基米尔的车,立即放下行李,急急忙忙跑过去,但看到车上下来的是伊万。他愣了一下。
伊万靠在车边,开玩笑:“怎么,几天不见,不认识了?”
“没有。”德米特里探头去看车子里,确认没看到弗拉基米尔,脸上是可见的失落,“弗拉基米尔呢?”
“哦,他临时有事。翻译嘛,今天突然有人来,他需要去陪同。”说着,伊万把相机和一个看起来是装着照片的信封交给德米特里,然后转身从车后座拎出一个包裹,“他很抱歉今天不能来送你,拜托我给你带了礼物。”说完,他笑了一下,“他挺喜欢你的,我没见他对别人这么热情。”
“我们是同乡校友。”德米特里听出伊万的打趣,脸颊一红,接过分量不轻的包裹,“我什么都没准备。”他努力想,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伊万转交给弗拉基米尔,但他想了一圈,发现没有,而且临时买不说没有时间,就是在德累斯顿,什么是弗拉基米尔买不到的呢?
“没事。”伊万拍拍德米特里的肩膀,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他不在意。”他想了想,故作神秘兮兮地说,“他喜欢列宁格勒的一种牛奶巧克力。”说完,他给了德米特里一个地址,“和老板说,寄给非常挑食的家伙就好啦,老板知道要寄哪种巧克力。一定要这么说,因为他太挑食了,不然,老板会以为是他要送朋友而不是自己吃。老板有他的地址。不用担心钱,他们老朋友了。”
德米特里点头,但心里决定他要出这笔钱。他听到旅游团已经在集合了。
伊万也听到声音了,说:“走吧。”
“我走啦,再见。”德米特里抱着包裹,开开心心地跑向大厅。
等伊万转身,驾驶位上已经坐上了刚刚在他口中忙着的人。金发的男人一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德米特里带着行李,和其他人说说笑笑走上大巴。伊万打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
一时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而弗拉基米尔还在看着德米特里。年轻人今天穿着他们初见时的那套衣服,棕色的卷发随着主人说话的节奏一抖一抖,柔软得想让人去揉一揉。
伊万靠在座椅上,抬眼看着大巴,又看了一眼坐在驾驶位上的弗拉基米尔,视线回到德米特里身上。他说:“都安排好了,机场那边会有人把胶卷掉包,他什么都不会知道,也不会有麻烦。”
弗拉基米尔点头,脸上没有多少笑意。他感觉到伊万在看他,转头,后者脸上探究与好奇的神色不敛。他知道伊万在好奇什么,但他不打算回答。
其实他也没有想好自己的答案,而“同乡校友”是最有力的借口,也是目前最优的答案。
“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什么校友同乡,这话别骗我。”过了一会,伊万没等来弗拉基米尔的回答,似乎是知道自己不会得到答案,也不会追问,“算了,你的嘴。不过,不是我多嘴,我真没见过你这么关心谁。”
“好奇不是好事。”弗拉基米尔用黏糊糊的语气嘀咕一句,手上发动车子,“他帮了个忙,我怕他被盯上。”
“然后,你自己被盯上。”伊万奇怪地看了弗拉基米尔一眼,喉头动了动,看起来想说什么。最后,他只是拍了拍袖子,似乎上面有灰:“开着我的车,把油都开完了,也不知道去加一下,我差点那天上班迟到。”
弗拉基米尔猛踩油门,车子顺利拐到路上:“他和我们不一样。”德米特里乘坐的大巴车在他们的视线中越来越远,像是天空中飘向东方的云。
“当然。”伊万向后一靠,敷衍地说,“开车吧——别把油又开完了。”
弗拉基米尔没有回答他,只是又把油门踩下去了一点,在晴朗的天空下,把车开向未知的远方。
5,
“好家伙,你真命大。”安东·伊万诺夫在听完好友德米特里在德累斯顿的经历之后,拍拍好友的肩膀,“不过,那位学长真是好人。”他拿起德米特里带回来的一大盒零食,挑来挑去,发现都写着德文,他看不懂,就随机拆了一个看起来是糖果的包装,丢了一颗糖果到口中,“味道真好。”德米特里把糖果抢回来,安东笑起来,“护食。”他故意夸张地嚼了嚼糖果,“学长对你真好,我也想出去玩碰到这么好的学长。”
德米特里眼前浮现弗拉基米尔的模样,笑着点头。
“有照片吗?”安东早就看到德米特里放在信封里的一叠照片,伸手去拿。这一次,德米特里更快一步,把装有照片的信封拿在手中。安东笑了:“太明显了,季玛。”他故作伸手去抢,笑嘻嘻地调侃德米特里,“不能吧,我看都不能看?我们是好朋友诶。”
德米特里把照片揣在怀里:“你看起来不安好心。”
“我关心你诶。你刚刚和斯维特兰娜分手,一个人突然跑去德累斯顿旅游散心,我很担心你。你回来的时候状态明显好多了,我很开心。显然,这位学长让你很开心。”
“他……我说不上来。”德米特里坦言,但想起弗拉基米尔,他笑了,“但确实很开心。”他拿出照片,“我只拍了一张。”照片上的弗拉基米尔突然回头,可惜,黑白照片失去了很多细节,只能通过光影的关系看出当时阳光灿烂,而阳光让弗拉基米尔浅色的短发熠熠生辉,但当时的场景不自主地在德米特里的脑海浮现,为黑白照片添上美丽的颜色:弗拉基米尔金发在阳光下仿若金子,灰蓝色的眼睛如同一片深沉的湖水。
安东凑过来看了一眼:“怎么还没对好焦?看起来……怎么感觉有点凶。”
德米特里瞥了安东一眼,迅速把照片收起来,惹得安东大笑起来。德米特里把照片抽出来,迅速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弗拉基米尔,似乎是确认照片安好,才把照片放回信封。他站起来,把东西收起来,然后拿起外套。
“你要去哪?”安东问。
“去给学长买东西。”德米特里穿上外套,确认一下钱包在,便往外走。
“你就把我丢在你家了?”安东站起来,对好友对这位就见了几次的学长这么热心,感到好奇,“好吧,我也该走了。”他拿起一袋糖,又拿了一颗,“真好吃,你都没想着给我带这些。”
德米特里知道这是安东在开玩笑,他给他的朋友带了其它的礼物。他说:“喜欢就拿走吧。”
“那我不客气啦。”安东把还没有放下的糖袋揣在怀里。
德米特里想到什么,折回房间,从书架上取下相册,迅速翻过相册,从里面抽出几张照片,用信封装好。他想了想,拿了一本书,把照片夹进去,把书夹在腋下,出门。
他按照伊万给他的地址去了一家有些偏的商店,今天的商店里没有什么人。德米特里先转了转,然后对店员说:“我想寄牛奶巧克力给朋友,他很挑食,有推荐的吗?”
店员的脸色露出了然:“您是说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吧。”
“您认识他?”德米特里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是啊,他特别挑食。”店员笑了,德米特里也笑了,显然,因为这件事让人印象深刻确实也有意思。店员用怀念的语气说:“我记得他的口味。”说话的时候,店员并没有去柜台里拿巧克力。
德米特里掏出钱包:“多少钱?”
“他喜欢吃的是我做的巧克力,这里不卖。”店员看了看店里还有没有其他人,才低声笑着说。
“这样啊。”德米特里想了一下,还是说,“我能问一下他的地址吗?我想给他寄一些照片。他很久没回来了,我拍了一些照片给他。”
店员有些惊讶,旋即,和善地笑了:“我可以帮忙。”他似乎看出德米特里的顾虑,“只是包裹里带几张照片而已,没什么。”
“那真是太谢谢您了。”德米特里把照片递给对方。
“真没想到他也会交您这么有礼貌的朋友。哈哈哈,别介意,您看起来是好学生,各种科目都拿五分的那种。”
德米特里被说得不好意思——他确实是这样。
弗拉基米尔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能收到来自列宁格勒的包裹。他回想了一下,他的父母总是在新年前后给他寄一些东西,但现在是谁给他寄?他看了包裹上的字,感觉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字的主人是谁。不过,上面的寄件地址是他不会忘记的——列宁格勒的克格勃大楼。包裹很小,也很轻,看起来像是一本很薄的书。他好奇地拆开包裹,里面包了好几层,拆到最里面,发现是一叠照片。他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列宁格勒,里面有好几张列宁格勒列宁勋章和红色劳动功勋国内大学的照片。
最开始,他还奇怪,是谁给他寄照片,怎么会是克格勃大楼寄出的包裹,但看到这些照片,他知道是谁寄给他了,也一下就明白了前因后果:因为一些事情,弗拉基米尔最近被盯上了,一些消息递不出去,伊万通过德米特里给列宁格勒区的克格勃分部带话,结果年轻人不知道这其中暗语的含义,想顺便给他寄照片,而和他相熟的联络人便代劳了。他的眼前浮现了德米特里棕色的柔软卷发,蔚蓝色的眼睛,略带婴儿肥的两颊和一个灿烂的笑容,它们逐渐组成一张略显稚嫩的脸。他是真没想到德米特里会记着他的话,并且给他寄照片。
弗拉基米尔看着照片的眼神变得温和,好像看着不可思议的珍宝。他远离家乡,唯一牵挂的只有年迈的父母。他原本打算结婚,但当他知道自己因为出色的成绩被选为派驻德累斯顿官员的时候,他思虑许久,最终决定不结婚,和对方和平分手,理由就是他要外派工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在大学时期就认识的好友,谢尔盖·鲍里耶维奇·伊万诺夫觉得他的决定有点傻,但他却觉得这样就好。他做好了为国献身的准备,孤单一点也无所谓。他刚来两年,要忙的事情太多了,第一年甚至没有回家过新年。虽然一名单身男性有一些工作上特有的优势,但也有不便之处。
下班之后,他专门去买了一本相册,把德米特里寄来的、带着家乡风景的照片仔细贴在相册里。他看着列宁格勒的四季,看着列宁格勒列宁勋章和红色劳动功勋国内大学的教学楼,觉得德米特里照相的技术确实不错,而年轻人留下的自己的照片被他仔细地贴在了最开始的一页。
德米特里收到一个寄到学校的、给他的国际包裹。他愣了一下,花了几秒钟思考是否还有其他的德米特里·阿那托里耶维奇·梅德韦杰夫先生,但看到包裹来自德累斯顿,他恍然大悟,笑容攀上眼角眉梢。
“你的学长?”安东问,“有没有上次的糖果?”德米特里拍开安东的手,掂了掂不大,但分量不轻的包裹,估计里面可能是书本——手感很像。安东还在好奇:“那种糖果真的很好吃,我找了好几个商店都没找到,能不能让学长帮忙买一点啊?我给钱的。”
德米特里嗔他:“走开。”
深谙德米特里脾气的安东继逗他:“是你的学长,也是我的学长,让我认识认识吧。”
看到两位学生在打闹的阿纳托利·亚历山大维奇·索布恰克走过来。见到老师,德米特里不打算闹了,但安东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他故意大声说:“季玛收到了已经毕业的学长的礼物。”
“什么礼物——”如果不是索布恰克在这里,德米特里就要安东知道他的举重没有白练,并且最近一直有很好地锻炼身体。他小声阻止安东,但后者还在说:“是季玛旅游时认识的。”
德米特里真是有些恼了,但还是礼貌地先和老师打招呼。索布恰克笑呵呵地和他们打招呼,安东小声说:“到底是哪位学长,神秘兮兮的。没准老师认识呢。”
德米特里想了想,对老师解释:“是普京学长,弗拉基米尔·普京,法律系毕业的,老师您认识吗?”
索布恰克想了一下:“哦,他啊。”
“老师,您记得他?”德米特里好奇。
安东也好奇地等待着下文。
“我确实记得他,不过倒是因为别的事情。”索布恰克想了想,“体育系那边应该对他更加印象深刻。”
安东嘴快:“为什么?”
“我刚来列宁格勒列宁勋章和红色劳动功勋国内大学的那一年,他是列宁格勒市的柔道冠军,那时候体育系的人隔三差五来找他。我开始还没想到是他——个子不高,上课话也少,平时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柔道冠军?”德米特里猜弗拉基米尔可能运动神经优秀,没想到这么优秀。他心里赞同索布恰克的话——真看不出来。
索布恰克赶着还有事,很快走了。今天没课的德米特里抱着包裹和安东一起离开学校。回到家,德米特里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裹。里面是三本德国的风景图册,有一本是德累斯顿的。最后,德米特里在书本之间发现一张用俄语写着的一个德国地址的便签纸。
他拿起纸张开心地笑起来。
“回列宁格勒?”
“我两年没回去了。”弗拉基米尔靠在桌子上,随手拿起钢笔,透过窗户看外面的雪景,想起不久前德米特里寄给他的列宁格勒初雪的照片。年轻人照了好几张,照了好些地方,其中还有他父母住着的老房子附近,这一下就让他感到自己出来有些时间了,他真的有好些时间没有回家了。
最开始,他有些奇怪,德米特里为什么还给他寄照片,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没有发现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德米特里的照片和信也都经过克格勃的检查,没有问题,这一切的原因似乎只是出于一些过于明显的小心思。年长的克格勃原本以为德米特里只是三分钟热度,礼貌客气地给他回礼一下,但信件与包裹从夏季持续到冬季,就算他再迟钝也明白意识到这件事背后悄然探头而出的期待,但他没有说什么。年轻人的热情像是一团火,自作主张却不让他反感地让他回家之后没有那么孤单。他被同事评价为情绪内敛,但年轻人送来的心意总能让他不由自主地笑一下。
上一位这么执着地关心他的人是目前也在驻外的谢尔盖·伊万诺夫。
伊万摇头:“帮我带点东西吧。”
弗拉基米尔点头,手中的钢笔敲击桌面:“不带多。”像他们这种外派特工,虽然有假期,但假期都不长,回国一趟有时候太麻烦,也就回去得少。他能力优秀,公开身份是“苏德友谊之家”的办公室主任,德累斯顿这边的工作有一小半已经由他直接领导和负责。加上他们和发展的下线之间多是单线联系,如果离开得久了,可能耽误工作。伊万和他一起被派到德累斯顿,是少数知道他的身份的人。
伊万见弗拉基米尔看着雪景发呆,拿着桌子上的空杯子出去了。
6,
列宁格勒的日子愈发不好过了。虽然德米特里的家庭情况一直不错,他不缺少什么,但那些漫长的排队就发生在他身边,这种等待正在无形地消磨他的耐心与乐观。随着愈发寒冷的冬日,那些抱怨的声音越来越大,尚在念研究生的他敏锐地感觉到未来可能到来的动荡变化。对他来说,最直接的影响便是流浪汉增多和治安愈发不好。虽然他身上还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但学校里偶尔能听到学生们抱怨自己上街丢了东西,严重一点直接遇上抢匪。不过,列宁格勒的情况还算好,别的地方已经听说动枪了。
德米特里现在已经减少了兼职的时间,尽量早些回到住所。
今天,天空不做美,大雪阻挡了他回家的脚步,而雪愈下愈大,让他回家的脚步愈发艰难。他一边抱紧自己的包,一边顶着风雪,尽可能快步前进。
希望别碰上事情。德米特里想。街上行人愈发得少了,他走过一片老旧房屋,想要加快脚步,但已经没过脚踝的积雪实在影响他的速度。他忽然被撞了一下,手里的包被人夺走,他下意识就要追。
“站住——”德米特里在雪地里艰难跟着对方,但对方似乎很熟悉这一片地区,一下子就往旁边路灯不太亮的地方跑。他的包里有几本从图书馆借的重要参考书,要是弄丢了就麻烦了。他隐约看到前面有人,大喊:“拜托,帮帮忙,他抢我的包——”口中的氤氲白气模糊了他的视线,而冷风灌进口中,让他咳嗽。
抢了他的包的人没来得及换一个方向跑,就被站在面前的小个子男人一招撂倒在地上,像是凌空翻了个跟斗,最后被摁着动不了。德米特里心里赞叹自己的好运,赶紧跑过去:“太感谢了,我——弗拉基米尔?”他借着路灯,看到落雪的金发和一双熟悉的蓝眼睛。这是他忘不掉的模样,即使对方有半张脸藏在有些老旧却看起来十分柔软温暖的围巾里,德米特里还是能一眼认出这个被他珍藏在相册里,时不时看上一样的模样。
穿着棉大衣的弗拉基米尔捡起地上的包,拍掉上面的雪,递给德米特里:“德米特里,看看有没有少东西。”被弗拉基米尔摁在地上的人想动,但弗拉基米尔压在他身上,好似一座山,他一点也动不了。他拼命保证自己是第一次这么做,保证不再犯。
德米特里欣喜地接过包,看了看:“东西没少。”他热切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见到弗拉基米尔比找回被抢的包还让他开心。
“刚回来。”弗拉基米尔把人拉起来,让对方走了。后者也飞快地逃离,像极了逃窜的老鼠。
德米特里惊诧:“你怎么让他走了?他再去抢别人怎么办?”
“现在这种情况,送去警局也只是简单的训诫。”弗拉基米尔摇了摇头,“我早上已经送过一个人了,结果我买个东西,转头看到他离开了。”
“噗。”想到现在的情况,德米特里理解地点点头。
“你家住哪?着大雪一时半会停不了。我家在附近,上去坐一会吧。”弗拉基米尔握着德米特里的手,来自男人的温度让德米特里留恋,像是冬日里好不容易见到的阳光而得到的温暖。
德米特里看着这越来越大的雪,点头:“不麻烦吧?”他心里在欢呼,眼睛闪烁着期待。他有些恋恋不舍地抽回手,留念对方手掌粗糙干燥的感觉。
“我父母会喜欢你的。”弗拉基米尔保证。
德米特里跟着弗拉基米尔走,后者抓着德米特里的手臂:“这里晚上不太好走。”语气里有些歉意,但手稳稳地握住德米特里的手臂,带着年轻人走过不太明亮的路,走上楼。
德米特里紧紧跟在弗拉基米尔身后,有些忍不住想要拂去对方肩头的落雪。在弗拉基米尔开门的时候,他迅速整理衣着,希望自己给对方父母留下一个好印象。
“我回来了,这是我朋友梅德韦杰夫·德米特里·阿纳托利耶维奇。雪太大了,他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弗拉基米尔走进门后,德米特里才看清房间内的布置。房间不大,也没有特别多的东西,但家具看起来都很有年头。他看到弗拉基米尔的父母,弗拉基米尔的母亲站起来和他打招呼,而弗拉基米尔的父亲从报纸后对他点头,那个目光让德米特里想起他的军人爷爷那种坚毅沉寂的目光。被称为朋友让德米特里很开心,他礼貌地和弗拉基米尔的父母打招呼,走进这间并不宽敞却足够明亮的屋子。
他刚想解释,等会雪小一点他就走,但弗拉基米尔热情的母亲已经让他坐下,给他泡了一杯热可可,还开心地说:“瓦洛佳可不经常带朋友回来。”她转头对弗拉基米尔说,“你上次带朋友回来——我想想,有没有五年了?”这句话让德米特里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特别的,自己这半年的照片没有白寄。
弗拉基米尔指着旁边的电话,对德米特里说:“你可以给家里打个电话。”
装着热可可的杯子让德米特里全身都暖了起来,弄弄的巧克力让他从心底甜起来。他打电话给家里报平安,看到外面的雪更大了。他坐在沙发上,热可可不仅让他的身体暖起来,还让他的心也暖起来。弗拉基米尔话不多,主要是他的父母问他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弗拉基米尔回答,问到他们怎么认识的,主要是德米特里在说,弗拉基米尔补充两句。弗拉基米尔似乎有意回避关于工作内容的讨论,不留痕迹地把父母的问题转向德累斯顿的风土人情,后来还讨论了德米特里。乖巧懂礼貌的德米特里很得弗拉基米尔的父母的欢心,弗拉基米尔在讨论间隙偷笑了一下,而德米特里恰好看到,变成相视一笑。
“我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德米特里刚刚看的不真切,但也知道弗拉基米尔一招就制服了对方,他比划了一下,“听说你以前是列宁格勒的柔道冠军?”
弗拉基米尔金色的眉毛动了动:“是的。”
“没想到你这么大,你看起来没比我大多少。”德米特里想起自己想找两张弗拉基米尔学生时期的照片,结果真的在体育系那边找到了一张很久之前的照片,纸已经泛黄发脆,上面是弗拉基米尔当时夺冠时候的照片,而那时候的弗拉基米尔看起来年轻冷峻,脸上没有多少笑意,但眼神坚毅果决,和爱笑的德米特里很不一样。
弗拉基米尔打量着他,嘴角闪过浅淡的笑意:“你看起来也没多大。”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很晚,但雪依然在下,外面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德米特里便在弗拉基米尔家里睡下,弗拉基米尔承诺第二天送他回家。弗拉基米尔把自己的房间收拾给德米特里睡觉,自己睡沙发。虽然德米特里觉得不好意思,但弗拉基米尔和他热情的母亲已经给德米特里安排得明明白白。弗拉基米尔收拾了一下自己没有多少东西的房间,可以看出房间的主人没多少东西。德米特里在角落里看到一把有年头的吉他,走过去,好奇地看了看。
“好了。”弗拉基米尔的声音从德米特里带着身后传来,他有一瞬间的心虚,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秘密一般,立即转身。
此时,弗拉基米尔的母亲走进来,抱着一床被子,弗拉基米尔马上从母亲手中接过被子,放在床上。德米特里想过去接手,但弗拉基米尔已经把床铺好了,他只好说:“谢谢。”
“我就在外面,冷的话,我再给你拿被子。”弗拉基米尔指着外面的沙发。
“这是要我冬眠吗?我不冬眠。”德米特里开了一个自己姓氏的玩笑。
躺在弗拉基米尔床上的德米特里没有很快入睡。他有点认床,而弗拉基米尔的床又比他平时睡的床硬多了,加上这张床上好像有弗拉基米尔的体温,更让他难以入睡。虽然弗拉基米尔热情的母亲给他加了一床被子,正被他垫在身下,但他也知道弗拉基米尔家里的情况不太好,要是再抱怨,可是太不礼貌了。在床上翻来翻去,决定开始背法条。然而,背着背着,他的思绪又跑到弗拉基米尔身上,面容冷厉的金发男人微笑地看着他,是冰雪消融后的温柔,是冬去春来的欣喜。想到自己两次遇见弗拉基米尔都是对方帮了自己,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在发烧,心跳越来越快。
该死的。虽然他很有教养,不怎么骂人,但这种情况,他实在也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形容。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对这位成熟稳重的男人的仰慕,但这现在这份慕恋似乎太超过了。他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恋,从暗恋到追求,再到交往,持续了近十年的爱情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孩子,相反,他在这方面足够敏锐。现在,他躺在弗拉基米尔的床上,意识到自己对弗拉基米尔超过友谊的感情。他骤然觉得自己更清醒了——这个晚上可能不要睡了。他不知道弗拉基米尔对他的心思有没有察觉,但他小心地放轻呼吸,甚至翻身都小心翼翼,好像这样就能把他的心思藏好。如果他是一只真正的熊,一定会挖一个坑,把自己埋进外面皑皑的白雪中,赶紧冬眠一下,回避现实。
曾经,他对斯维特兰娜也是一见钟情,并且不顾一切地开始追求对方,大胆而直接。但这一次,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傻。他回忆了一下,虽然没在弗拉基米尔手上看到戒指,但他不确定对方是否有对象,并且对方比他年长了那么多,会对他有兴趣吗?而且,他现在心底升起恐惧——他信奉东正教,而且弗拉基米尔的母亲也信。他猛地觉得好冷,冻得他发抖。他下意识蜷起来,把自己埋在被子深处,深吸一口气。
也许没那么糟糕。他想,只要他把这份感情藏好,就好了。弗拉基米尔把他当好朋友,他是弗拉基米尔少有带回家的朋友,他不能辜负这份心意。
德米特里想起得德累斯顿的阳光,无意闯进他的生活的弗拉基米尔是一个对同乡伸出手的好心人,弗拉基米尔对故乡的眷恋是他们之间羁绊的基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困了,也累了,陷入黑甜的睡眠。
7,
第二天,德米特里起来的时候弗拉基米尔刚刚晨跑回来。男人穿着背心,额角是汗水,脸上是运动后的兴奋,而外面的寒意看起来完全没有给弗拉基米尔带来困扰,而一贯不苟言笑的男人难得露出比偶尔的礼貌的笑容更加真心实意的笑容。这一次,德米特里终于看到了弗拉基米尔藏在衣服下的肌肉。他的目光难免多在弗拉基米尔身上停留了一会,他想,说身材好还是太简单了,发达的肌肉和比例优秀的骨架结合在一起,绝对让人羡慕,他肯定弗拉基米尔有令人羡慕的腹肌。弗拉基米尔似乎没有注意到德米特里的目光,和他打招呼之后去洗漱。
早餐之后,弗拉基米尔送德米特里回家,两人一起走在路上,德米特里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瞟向弗拉基米尔,男人此时看起来又是那一副容易让人忽视的模样了,尤其是弗拉基米尔宽大的衣服,把男人变得更加平平无奇。弗拉基米尔手上拎着两袋东西,大的一袋是弗拉基米尔从德累斯顿带回来给德米特里的,小的一袋是弗拉基米尔的母亲给德米特里的一些自己做的吃食。
“真不好意思。”德米特里只拿着自己的包——弗拉基米尔甚至不让他拎给他的东西,虽然腹诽弗拉基米尔把他当小孩子的行为,但刚刚意识到自己心思的德米特里心里偷偷甜蜜,“我什么都没带,还拿了这么多东西。”他知道弗拉基米尔家里的情况之后,感觉更不好意思了,便想着自己要买点什么东西来。
弗拉基米尔简单地说:“没事。我父母很开心。”
德米特里问:“你会待多久?”
弗拉基米尔回答:“新年之后回去。”
街上的人逐渐多了,暴雪之后的寒意也散了不少他们也走到德米特里家的附近,德米特里邀请道:“上来坐一会吧。”
“好”
德米特里的家人见弗拉基米尔送德米特里回家有些意外,但知道这位是德米特里近半年来偶尔提到的学长,又听德米特里说了昨天弗拉基米尔的帮助,加上弗拉基米尔硬朗的外面和靠谱性格,他们对弗拉基米尔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弗拉基米尔在德米特里家喝了一杯热饮,便提出告辞,说自己要帮同事带点东西。德米特里自告奋勇,要陪弗拉基米尔去商店。
“好。”弗拉基米尔弯了弯嘴角。
这一瞬间,德米特里觉得自己昨晚的担忧都消失了,没有什么比眼下更好的事情了。
现在苏联的情况不容乐观,虽然比前几年少有改善,但工体看起来并没有好转多少。加之恰逢临近新年,他们见到商店前面长长的队伍。弗拉基米尔这年两都在东德,在东德没有这样排队的情况,之前他在莫斯科的学校,也不需要自己排队来买东西,这种排队场景对他来说有点遥远了。
德米特里庆幸自己来了,便对弗拉基米尔说:“我们分开排队吧,你要买什么,我去那边帮你排队。”
现在有点迟了,虽然不知道排队能不能买到东西,但看德米特里这么积极,弗拉基米尔也没有拒绝:“麻烦你了。”说着,就要拿钱包掏钱。
德米特里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今天能给买多少,我先买,回去再给我吧。你要买什么?”
弗拉基米尔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了好几叠的纸,德米特里看了一眼,是俄文,他能看懂。他迅速记下了纸上的内容,他记得哪家商店有什么,迅速有了分工。当他听到弗拉基米尔的轻笑,他意识到自己喃喃地把话都说出来了,而弗拉基米尔说:“听你的,高材生。”弗拉基米尔从帽子里露出的金发在德米特里眼中像是阳光,而那双眼睛好似雪后初霁的蓝天,美好的令他难以形容——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应该多看点诗歌。
“可以叫我‘季玛’。”被打趣的德米特里脱口而出,然后忍不住把染上绯色的脸颊藏在柔软的围巾里。
“好。”弗拉基米尔的声音简直软到德米特里心里了,他觉得弗拉基米尔的声音真是太过分了,像是晴天里软绵绵的云朵,怎么和弗拉基米尔硬朗的形象有这么大的反差,“你可以叫我‘瓦洛佳’。”
德米特里低声喊了一遍“瓦洛佳”,感觉一阵热意上脸,迅速跑到旁边的店铺排队,站到队伍最后面之后,看着弗拉基米尔走到一个队伍后面,开始排队。他开始东看看,西瞧瞧,希望自己可以转移一下视线。然而,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瞟过弗拉基米尔,而他意识到这点之后,飞快地把视线拉回来,同时拍拍自己的脸颊,心里告诫自己,不要这么丢脸,然后又忍不住转过头去。他在心里打量对方,弗拉基米尔的模样明明真的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在他眼中却怎么看都有些特别。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热,弗拉基米尔看过来,而他莫名有些做贼心虚地移开视线,然后又觉得自己欲盖弥彰,没什么必要这么做,又看过去。他看到弗拉基米尔做了个指向前的手势,他往自己前面一看,队伍已经走了一小段距离,而他还站在原地,和他前面的人中间有小一米的距离。他连忙走上去,回头,弗拉基米尔对他笑了一下。
幸好安东没看到。德米特里想,不然他的另一位好友,伊利亚·叶里塞耶夫也会加入打趣中。接下来的时间,德米特里专心排队,并且在排到自己的时候感谢上帝,他买到了东西。他出来的时候,弗拉基米尔已经出来了,他站在路边,袋子挂在手腕上,双手插在口袋里。
“等久了吧。”德米特里跑过去。
“抱歉,真是耽误你的时间了。”
弗拉基米尔伸手要去拿德米特里手里的袋子,德米特里后灵活地退一步,躲开弗拉基米尔的手:“我可以拿。是我要陪你来的,我很高兴能帮上忙。”
他们慢慢往回走。他们无疑是幸运的,他们后面的人可能要买不到东西。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清除不少,剩下的堆在道路两边。冬日的阳光不足以化雪,但能让人感觉到不那么寒冷。他们并肩走在一起,弗拉基米尔单手拎着东西,一手插在口袋里。德米特里双手戴着手套,一手拿着东西,一手垂在身侧,随着步伐自由摆动。
“情况已经好不少了。”德米特里哈着热气,深色卷毛上的雪花十分明显,而他本人似乎没有注意到。
弗拉基米尔的目光落在德米特里头发上的雪花上,点头:“我还没出国前的一段时间情况更糟糕。”
回想起八十年代初的事情,德米特里点头。
商店离德米特里家更近,德米特里拗不过弗拉基米尔要先送他回家,但他让弗拉基米尔一定等一下。他快速跑上楼,找到了自己今年新买的、还没用过的手套。弗拉基米尔的手比他的手大一点,他估计了一下,确认这不影响,然后拿着手套下楼。他本想给弗拉基米尔拿点别的东西,但出去买东西的弗拉基米尔已经拎了两包东西,他可以另外找个时间再给弗拉基米尔和对方的父母送点东西。
上去时空着手,下来时拿着东西,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跑得有点喘的德米特里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心跳扑通扑通的,他把手套递给弗拉基米尔,整个人在弗拉基米尔眼中闪闪发亮:“我没有准备什么好的礼物——你总在照顾我,这是我的心意。收下吧,瓦洛佳。”
“胡说。”弗拉基米尔接过手套,在德米特里热切的目光中戴在手上,“谢谢你,我很喜欢。”
对面的年轻人开心地笑起来。
一个人往家走的弗拉基米尔摘掉右手的手套,裸露在寒冷空气中的右手摸着温暖厚实的手套,眼前是德米特里期待的眼神。他虽然没去喀山市的维尔霍纳学校学习过,但他接受过相关培训,手下乌鸦和燕子不少,他可太熟悉德米特里看他的眼神了,也太熟悉这背后小心翼翼的情愫了。说实话,青年真诚、单纯而炽热的感情比冬日的太阳更让弗拉基米尔感觉到温暖,而这份温度让他觉得过于猛烈了,德米特里看着他的眼神远比那些跨越千里的照片更有威力,让素来情绪内敛的他有那么一点措手不及。但他完美地控制自己的反应,仿佛他没有敏锐地察觉这一切。
如果德米特里是任务目标,那他接下来就会把对方带上床,但德米特里不是。他甚至觉得他完全不需要那么复杂,只要他问,现在的德米特里什么都会说,上床可能对德米特里来说是意外的奖励。
虽然弗拉基米尔觉得自己坚持传统价值观,但他在克格勃的培训学校见过各种各样的事例,也在任务中见过各种各样的关系,他并没有排斥其它的关系。
他是苏工党员,从事的工作危险而隐蔽,他甚至只告诉父母,原先他在警局工作,现在在德累斯顿工作,甚至没说自己的公开身份。在他们这一行有规定,要是过多的人知道他的克格勃身份,他便不会外派,而仅仅是两年,他已经喜欢上在德累斯顿的工作。
他和德米特里的联系很快会引起高层的注意,但德米特里背景档案干净,已经通过了第一层审查,只是这份羁绊早晚会被有心之人注意到。在他看来,利用得好,更让他在德累斯顿的公开身份更加可靠;利用不好,则会给他和德米特里带来麻烦。
弗拉基米尔的心里迅速掠过几个计划,以及对这些计划的推演。他面色日常,腰上并不重的枪沉甸甸的。他不是没有手套,不戴手套而把手放在口袋里,可以保证自己有一只手是空闲的,在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可以尽快做出反应,并且看起来自然不突兀,而细心的德米特里以为他没有手套,怕他冻手,立即送了他一副手套——手套很新,但看起来更像德米特里会为他自己准备的配色。
弗拉基米尔看着德米特里送给他的手套,重新戴回手上,里面残留的温度说明这是一副很好的手套。他恢复自己原本走路的速度,快步走向家,留下一串并不明显的脚印。
他要尽快做出决定了。
8,
对这一刻的德米特里来说,这个新年里,他最开心的事情是收到一张弗拉基米尔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他们拍的合照。他前一天还在缠着弗拉基米尔一起拍一张,但年长的男人说自己不喜欢拍照。
“瓦洛佳,就一张,我保证。”酷爱拍照的年轻人就差举手发誓,只要弗拉基米尔陪他拍一张照片。弗拉基米尔之前告诉他,自己不爱拍照,他想过偷拍,但男人太狡猾了,他一次也没拍到——察觉到他想要做什么的弗拉基米尔甚至没有进过他的镜头,反而在镜头外看着偷袭失败的他,勾了勾嘴角,一副心情不错的模样。他只好换一种方式,试着让男人同意。
“为什么?这有什么好拍的?都是衣服,甚至看不出你是谁。”他们都穿着厚重的棉服,戴着帽子和围巾,只留了半张脸在列宁格勒的冬日里。
“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一起拍一张没什么吧。”德米特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要太热情,免得他藏不住自己的小心思。
弗拉基米尔的视线在他的脸上和照相机之间移动,灰蓝色的眼睛像是冬日灰暗的天空。他看着德米特里期待的眼神,最后说:“还是算了吧。”
“好吧。”虽然很失落,但弗拉基米尔看起来真的不喜欢照相,德米特里也不好强迫对方,只能悻悻放下相机。此时低头的他没有看到弗拉基米尔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不过,年长的特工要是不想让他看见,他就算没低头也不会注意到。
“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弗拉基米尔建议,他的目光看向德米特里身后来来往往的人。
德米特里迅速扬起一个笑脸,正好对上弗拉基米尔刚刚收回目光的眼睛,灰蓝色的眼睛与天空一样深邃。他说:“好。”
而这一幕,在德米特里不知道的时候被相机定格。照片里,被衣物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他们确实有点难以辨认,但稀碎的短发和身高差还是让他们能很好认出彼此。第二天,弗拉基米尔把照片送给德米特里,年轻人瞬间小心地把照片拿在手中。
“你什么时候照的,不对,这是谁照的?”德米特里很快发现问题。而且,现在洗照片这么快了吗?
弗拉基米尔和他正走在公园没什么人的小道上,并且弗拉基米尔正在带着他往人更少的地方走。德米特里信任弗拉基米尔,紧紧跟着对方,照片被他拿在手中。
“我朋友拍的。他好奇你是谁。”弗拉基米尔回答,口中的热气在他们之间散开,像是一层朦胧的雾。只是在如此寒冷的温度之下,雾气很快变成细小的冰棱,落在地上。
“你朋友?”德米特里想起弗拉基米尔母亲口中的朋友,而对方点头。他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奇怪——应该说是感觉怪异。
“我去德累斯顿工作之前和女朋友分手了——我们当时快订婚了,我找他问过结婚和戒指的事情。”弗拉基米尔的声音很轻,嘴角有些许弧度,让德米特里忍不住想,那时候的弗拉基米尔很幸福吧。而德米特里忍住自己的好奇——弗拉基米尔为什么突然他和说这件事?是对方发现了什么吗?虽然德米特里真的很想知道弗拉基米尔的事情,特别是感情方面的事情,但弗拉基米尔这个时候用这种角度切入话题,让德米特里感觉不好。他屏息凝神,静静听着弗拉基米尔说:“他结婚了,并且觉得我因为要外派而选择分手很蠢。”
德米特里对弗拉基米尔的用词皱眉,“外派”这个词让他有点不好的联想,但他很快把这一点点不安压下。然而,极其聪明的他的心似乎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越跳越快,好似要跳出胸膛,马上逃离这里。
“当时的我非常希望得到这个机会,而如果我结婚,我可能要告诉我的妻子,我真实的职业——我不能骗她,让她什么都不知道地跟我出去。”德米特里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厉害,而他眼中的弗拉基米尔正看着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看不出情绪。光线让男人硬朗的脸庞出现非常明显的明暗分割,而那双眼睛便在阴影里看着德米特里,让他觉得陌生。
那双看着我的眼睛不该这样。德米特里想。
德米特里吞咽,而弗拉基米尔笑了一下,似乎对德米特里的现在还没有提出疑问感到满意。他继续说:“我觉得应该知道——我的父母只知道我在警局工作,因为一些原因派到国外。”德米特里忽然觉得很冷,而弗拉基米尔肯定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而后者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你那么聪明,我想,与其让你猜到,不如我直接告诉你,”他顿了顿,“我很喜欢《盾与剑》。”一向少言的男人说得很慢,每个词都很清晰,可德米特里忽然就觉得对方说得太快了,他很难听清对方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他的心现在紧揪在一起?
德米特里已经猜到了弗拉基米尔的职业——面前这位看起来相貌平平的人是一名克格勃特工,而在他的印象里,克格勃并不是什么很好的代名词。一方面,他的心在尖叫,要他远离危险;另一方面,他又为弗拉基米尔的坦诚而开心。他急切地看着弗拉基米尔的蓝眼睛,后者等他说话。他很想说什么,但越着急,越是说不出话。
“我——”德米特里手里还握着弗拉基米尔给他的照片,他没有注意到自己把照片捏皱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低头,看到自己手中的照片,看到相片上相视而笑的他们之后,他迅速移开视线,但还是拿着照片。
弗拉基米尔的声音很平静:“我知道。我知道这件事有些难以接受,但我不后悔我的选择。不过,你要是和其他人说这件事,我就不得不做些什么了。”他的声音还是德米特里熟悉的那种有些柔软的声线,但音节落在德米特里耳中的时候变得硬邦邦,像是冬日萧瑟的风,锋利伤人,有一种冰冷与生硬,是一种轻描淡写的威胁。
也许这才是真是的弗拉基米尔,但德米特里很伤心。他不喜欢弗拉基米尔这副平静到好似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一种无形之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像是北极不化的冰雪,好似涅瓦河冰冷的河水,冰冷无情。他觉得弗拉基米尔不该是这副冷傲又疏离的模样,面前的男人很适合笑,并且笑起来很好看。他见过弗拉基米尔温柔的模样——他不希望那是弗拉基米尔演出来的。他只是说:“我不会告诉别人这件事。”
弗拉基米尔点头。
他们正在公园僻静的角落,就连覆着薄雪的地上都没什么脚印,他们的视线范围内也没有看到人。德米特里忍不住多看几眼——一来是为了转移视线,掩饰自己此时的不安与尴尬;二来是他想,弗拉基米尔的那位朋友会在吗?
真是一个适合讲秘密的地方。德米特里忍不住想。他一下子觉得弗拉基米尔身上很多事情有了更好的解释,只是他不明白弗拉基米尔为什么要和他保持联系?不能是这位克格勃真的想和他做朋友吧?毕竟,他还算是遵纪守法好公民,没有任何需要克格勃注意的事情。然而,一名克格勃真心想要和他做朋友的想法让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克格勃”一词真的有魔力,让他思考的角度马上变了。
“那个——”德米特里努力笑了一下,“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弗拉基米尔点头,似乎没有看到德米特里的勉强的笑容。面对这么安静自然的弗拉基米尔,德米特里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而难以忍受的沉默让他很不舒服,心里堵得慌,他想要大喊大叫,但他修养和礼貌让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而且,弗拉基米尔看起来很平静,他一个人大喊大叫看起来很傻。他想问弗拉基米尔,你真的想和我做朋友吗?但又觉得这样的问题太傻,便不说话了。只是沉默对他来说太煎熬了,他心里本来藏着一个对弗拉基米尔的秘密,现在,隐秘的爱恋与对克格勃的恐惧在他心里交战,撕扯着他。最后,还是弗拉基米尔打破了他们之间难熬的沉默。
“我还有事,就不送你回去了。”
德米特里觉得弗拉基米尔一定是看出了他的不自在,才这么说。但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他应该顺着弗拉基米尔的话说——他也这么做了。他说:“好。”他需要静一静。
弗拉基米尔走得很快,德米特里注意到对方还带着他送的手套,他又想说什么,但最后没有说。弗拉基米尔走后,德米特里低头看着手里的照片,眼睛又干又涩。他用力擦了一下眼睛,把照片收进口袋。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多留了一会,拉下围巾,露出红扑扑的脸颊,让孤独与寒冷帮他平静。
为什么你要是克格勃呢?他能听出弗拉基米尔毫不掩饰自己对身为克格勃的骄傲。
为什么我会喜欢上你呢?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弗拉基米尔,很快,他又想,也许弗拉基米尔早就看出了他的小心思——那可是一位克格勃,专门窥探秘密。
这可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他想。
只是这两个问题都不可能有答案。德米特里看到雪花飘落,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灰蒙蒙,便抬脚往外走。他站得有点久,腿有些冷。雪越下越大,德米特里不得不开始跑,免得雪越下越大。好在公园离他家并不远,他很快就回到家。他在家门口脱下棉衣的时候,顺手去拿口袋里的照片,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他心里咯噔一下,心慌起来。他把衣服翻来覆去,有些难过地发现照片真的不见了。
丢了。意识到这一点的德米特里当即把衣服披在身上,一边穿,一边就要往外走,想要去找照片,但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而他的母亲在他开门前喊住他。
“雪这么大,你要去哪?”
“我——”被问的德米特里穿衣服的动作一顿,陡然冷静下来。旋即,一阵莫名的寒意让他一抖。他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知道自己就算出去也找不到照片了。他脱下衣服,把衣服挂好。他垂下眼睛,心渐渐冷了,有些失落地说:“没什么,我回房间去看书了。”
他有些想笑自己,可什么都笑不出来——他放不下。哪怕那是一张克格勃因为好奇而拍下的照片,也是他和弗拉基米尔唯一的合照——可能也是最后一张合照,可照片就这么丢了,就像他觉得自己丢了很重要的东西,而这个东西被埋葬在冰冷的雪中,再难寻到。
9,
“你告诉他了。”
靠着树的弗拉基米尔看了正抽烟走来的好友谢尔盖·鲍里耶维奇·伊万诺夫一眼,忍住自己要走过去掐掉对方指间的烟的冲动,开口:“不是你叫我要告诉他的吗?”他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看着雪花在德米特里送他的手套上融化。
谢尔盖扭头,抖了一下烟,烟灰落在脚边,被踩进雪地里:“我以为你应该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以及,说明一下,你真的想和他做朋友。”虽然最后“做朋友”被谢尔盖说得有些奇怪,听起来像是阴阳怪气。
“没有必要。”弗拉基米尔淡淡地说。如果他愿意,他当然可以用各种在培训学校学到的方法让德米特里安心,并且哄得年轻人开心到忽略克格勃这个名字代表什么,但他不愿意这么做。他希望完全让德米特里自己选择。
因为他喜欢德米特里,尊重德米特里,希望德米特里可以凭心做出决定。他不希望感情里参杂操纵。
谢尔盖深深吸了一口烟嘴,丢掉没剩下多少的烟头,一脚踩灭。他戴上帽子,吐出烟雾:“好吧,你是真的喜欢这名年轻人。”
“他是我们的校友。”弗拉基米尔离开树,对从谢尔盖方向飘来的烟味皱眉,“你回来就是专门来管我的闲事?”
“哪能啊,我可是来关心你的。下一次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谢尔盖走到弗拉基米尔身边,“你太容易让自己受伤了,瓦洛佳。”他看着弗拉基米尔的眼睛,“你分明有一团火一样的感情,但别人在你身上只能看到一片寒冰。”
弗拉基米尔听懂了谢尔盖的暗示,扯了扯嘴角,却说:“你也只看到寒冰吗?”他摘掉手套,让雪花直接落在皮肤上,感受着真正的寒意。他知道谢尔盖是少数可以看到沉默寡言下的他的人,这位本就在交际方面善袖善舞的朋友非常明白如何看破他的伪装,并且在他觉得舒服的时候去掀起他的伪装。
谢尔盖摇头:“我只是觉得遗憾。”他的眉眼变得柔软了,像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脸上露出了暖烘烘的笑意,“我认识你十多年了。你看,我结婚了。”他毫不犹豫地像弗拉基米尔展示自己的婚戒,以及,他心里毫不掩饰的幸福。
弗拉基米尔知道好友在说什么,他的前一段爱恋看似平淡却火热,他投入了很多,但在得到去莫斯科的培训机会之后,他知道自己即将得到他梦寐以求的驻外机会,他果断放弃了爱情——他至今都不觉得后悔,只是觉得惋惜。他灰蓝色的眼睛看着远方,那片蓝色有时像是浩瀚无垠的天空,有时像是深不见底的碧波,但无论是哪种比喻,都带着一抹隐藏的神秘——没有人能窥探天空无尽的奥秘,也没有人知道湖水深处的秘密。
“现在,你自己敲碎了冰,让他进来了。我知道你多喜欢他。”谢尔盖拍拍他肩膀上的雪,看了一天灰色的天空,又看了一眼似乎在发呆的弗拉基米尔,率先往外走,“走吧,再不走就难回去了。”他站在弗拉基米尔身前,等着他的好友。
雪越下越大了,他们还在公园。
弗拉基米尔甩掉手上的水和雪,另一只手抓着手套,直接把手揣在口袋里,跟上谢尔盖。他们越走越快,身后的脚印很快被大雪覆盖。
时光飞逝,新年眨眼而过。
德米特里知道弗拉基米尔在新年之后要离开,但他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走。他有些懊恼自己的纠结,已经好几天了,他依然对此感到难以接受,在家人眼中闷闷不乐。面对家人的关心,他又什么都不能说,也不想说。
他不能说他喜欢上一名男性克格勃,并且现在陷入纠结。
德米特里想用看书来打发时间,转移注意力,可翻开书,他还是会想起弗拉基米尔。而等他回过神,他意识到自己只是把书摊在腿上,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而天色已经暗了。
“季玛,有人找你。”母亲来敲他的房门。
德米特里放下书,走出去,看到一名不认识的高个子男人。对方戴着帽子,围着围巾,只留了半张脸在外面,但高挺的鼻子让人印象深刻。男人对他笑了一下,等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礼貌地说:“您是德米特里·阿纳托利耶维奇先生吧。”
德米特里点头:“您是?”
“那天您在公园丢了东西。”听对方提起公园,德米特里心里警铃大作,面前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他的表情变得防备,而对方却笑了笑,安慰他,“别紧张,我只是捡到了您丢的东西,来还给您的。”对方没有穿克格勃的制服,穿着有些旧的休闲服,完全看不出像是一名克格勃。
德米特里对面前的男人的话仔细想了想,对方只是从上衣内侧的口袋拿出一张照片,捏着递给德米特里。不用看,德米特里也知道是哪张照片,瞬间紧张起来。他没有接,尽可能压低嗓音开口:“您想要什么?”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
“我只是来还您东西的,如果您不要,就扔了吧。”对方见德米特里不接,也没多说,直接把照片放在进门口的柜子上,“我走了。”他的语气十分不以为意,弄得如临大敌的德米特里反而有些不自在。他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而他又必须克制自己——他不能真的和克格勃起冲突。说着,高大的男人压了帽沿,果断走了,还主动带上了门。
德米特里有些僵硬地拿起被放在柜子上的照片,那些被他用力捏皱的痕迹被人用心压平过,但还是难以复原。他翻过照片,看着照片上的他们,蓦然心里一酸,眼眶发热。他根本忘不掉那一天。他还记得自己最初看到这张照片时有多么欣喜,弗拉基米尔仿佛严寒老人一般变出这张照片,交到他手中。
现在,这张他以为再也找不到的照片回来了,相纸上还有着不属于他的温度,烫得他几乎要拿不住。
“季玛,你怎么了?”可能是看他发呆有点久,他的母亲关心地问。
“我没事。”德米特里迅速笑起来,上一秒的脆弱、痛苦与挣扎通通被埋在眼底看不见的地方,“我回房间了。”他拿着照片,在书架上找到自己的相册,把照片放了进去,还用掌根用力地压了压照片,希望它看起来更平整一些。
“瓦洛佳……”他看着照片上的人,眼神复杂,一些后知后觉袭击了他,让他浑身冰冷。
是谁把照片送给我的?克格勃的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了?这是警告吗?瓦洛佳怎么样了?德米特里现在立即想知道弗拉基米尔怎么样了,他合上相册,跑到电话边,拨通了弗拉基米尔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弗拉基米尔的父亲,对方告诉他,弗拉基米尔已经走了——回德国了。
德米特里愣愣地看着窗外的大雪,无意识地、喃喃地和电话彼端的老人道谢,脱力似的放下电话听筒。他隐约听到老人也和他说“再见”,但他耳边已经听不到其它的声音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些失礼——电话放下得过早了。
迟了。德米特里在心里呢喃。
走了,瓦洛佳走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德米特里发现弗拉基米尔在他心中还是“瓦洛佳”。他知道自己也许还有机会——去给弗拉基米尔写信,可知道对方的身份之后,他很难不去想对方背后那个庞大且几乎无所不能的机构。他明白他们的信件在克格勃的眼睛之下,而送上门的照片让他不安。
他的感情在催促他,在鼓动他,告诉他,这没什么,可他的身体动不了。他很聪明,不是象牙塔里天真浪漫、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他知道自己要是给弗拉基米尔写信,便意味着他要与一位克格勃纠缠在一起。
克格勃的友谊在他心里好似有毒的糖果。现在,他把这颗诱人的糖果放在手心。
他没有做好准备,他在害怕。这是一段本就冒险的感情,现在对方的克格勃身份仿佛给他迎头痛击,让感觉到自己曾经的天真。他像是在冬日猛然醒来的熊,悄悄探头出厚厚的积雪,面对风雪交加的天气,不知道自己面临着严寒深冬,还是冬去春来。棕熊尚未完全从冬眠中醒来,外面看起来不像春日,第一反应便是缩回脑袋,继续躲避可能出现的风雪。
走了也好。德米特里想,心里却一点也不开心。他现在想,要是弗拉基米尔还在家,他应该要说什么?违心地说他不介意?还是我们谈谈——谈什么呢?不得不说,弗拉基米尔是他们中更成熟稳重、思虑周全的那个人,只是这份体贴让他开心不起来。
为什么弗拉基米尔要这么体贴他呢?这是克格勃洞察一切的能力吗?
回到房间的德米特里重重坐在床上,双手捂脸,由着自己陷在柔软的床垫里,似乎这样就能短暂地逃避一会现实。他深深吸气,慢慢呼气,等待自己平静下来。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感觉到弗拉基米尔对他的体贴,他会非常开心,甚至还会开心好久。
平静下来的他下意识看向他放在书架上的相册。
都是假的吗?那些关心、那些阳光、那些笑容……德米特里很想问弗拉基米尔,为什么?
很久以后,德米特里才意识到在他感觉到为难的时候,都是弗拉基米尔体贴地先做出选择,不让他继续为难。而意识到这一点的德米特里忽然就觉得很难过——虽然那时候冬日已过,春天到来,可他觉得自己被留在了冬日的纷飞大雪中。
他找回了丢失的照片,可他十分确定他弄丢了他想要留下的心。
下楼之后,谢尔盖走向靠在墙边,戴着一顶灰扑扑的帽子,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的弗拉基米尔,后者见他走来,默契地和他一起走了。他们一起安静地走了一会。
“什么时候走?”
“明天。”弗拉基米尔回答,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你呢?”
“先去莫斯科。”谢尔盖回答,“你真的不去看他吗?”
“没必要。”弗拉基米尔没有回头看还在他们视线中的德米特里的家,“我该走了。”如果德米特里那么害怕克格勃,他没有必要再说什么——哪怕他真的很喜欢这位年轻人,和德米特里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开心。
新年过去,列宁格勒的街道上少了一些年味的喜悦,现实的残酷又开始压弯人们的脊梁,让人们投身忙碌的生活,面对并不美好的现实。弗拉基米尔目视前方,眼角的余光落在排队的人群身上。
这里是列宁格勒,是他最眷恋的家乡,可这里的现实太过残酷,和德累斯顿很不一样。
在坐上出租车的前一刻,弗拉基米尔回头,目视远处的建筑,看着云卷云舒的天空,看那已经被他留在身后的过去。
阳光被云朵遮住了。那些隐藏在坚冰之下的感情火焰最终还是在冰下默默燃烧,无人知晓它将在何日熄灭,但没有人不知道极北的广袤的冰雪不会因为阳光而全然融化。
10,
德米特里全身心投入自己的学业中。对他那副全情投入的模样,安东和伊利亚都打趣他,你想要提前答辩吗?虽然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个玩笑,因为没有人提前答辩过。
可德米特里很认真地回答他们,让这个玩笑变得不好笑了:“是的。”他的蓝眼睛很认真,让他的两位好友一时说不出话。
“季玛,别这么紧张,今晚出去玩?”安东伸手去抢德米特里手中的钢笔,没有防备的德米特里被他抢走笔,而安东迅速把抢到手的钢笔举到德米特里坐着够不到的地方,“你不能告诉我,你整个假期都在学习。”他故作痛心疾首,“你这让我怎么办?”
德米特里淡淡地看了可以去演戏剧的好友,风轻云淡地说:“你可以和我一起学习。”
安东立即拉上伊利亚,控诉:“你看看季玛!”语气之强烈,表情之夸张,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德米特里抢了对方的女朋友。
伊利亚笑着摇头,把自己的手臂从安东的魔爪下抽走,有点嫌弃对方夸张的表演。他对德米特里说:“季玛,走啦,难得的好天气,不要闷头读书啦。”
“就是。”安东附和,和伊利亚极有默契地一人一边抓住德米特里的胳膊,想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走啦走啦,今天不学习,你不会过不了答辩的。”安东迅速从桌上拿起钢笔的笔盖把笔盖好,放在桌子上,然后双手抓住德米特里的胳膊。
德米特里拗不过两位好友,被他们拉着站起来,只好赶紧把书签放在摊开书上,记下自己看到哪里,脚下无脑地跟着好友们走出去。他心里还是有些开心的。
他只是一个人的时候太容易想起弗拉基米尔了,专心看书是一个比较有效的、忘记对方的方法。他这段时间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他还特意注意自己身边有没出现奇怪的人,但很快就觉得自己真可笑——克格勃是这么容易被他发现的吗?不过,时间久了,他也渐渐宽心了——整天担心这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的另一只鞋子不如好好学习,而且克格勃要找人麻烦,还需要理由吗?
这时候,他又想,也许真的是他想太多,太担心了。
德米特里承认自己偶尔会有冲动,想给弗拉基米尔写信,但每次摊开信纸,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他极其聪明,冷静下来之后,他无疑感觉到弗拉基米尔把选择权放在他手中。
想要就留下,不想要就丢了吧。
虽然弗拉基米尔没有对他这么说,但他很难不去想,这是弗拉基米尔的意思——一种果断的残忍。他也很难不去想,弗拉基米尔的残忍到底是对他的,还是对自己的。他想知道他们之间的情谊在弗拉基米尔眼中算什么,但他忽然又觉得可笑:弗拉基米尔对此的态度分明看起来满不在乎,可他又觉得很心痛。
随着时间推移,德米特里开始放下心里的纠结,但他没能真正放下弗拉基米尔。可他也知道他们的生活完全不一样,他真的没有做好准备,活在克格勃的眼睛之下。
德米特里减少了自己兼职打工的时间,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学习上,似乎是真的要践行自己提前答辩的决心。
“你真要提前答辩啊?”伊利亚觉得很不可思议——无论是对德米特里的目标,还是好友的决心。
“当然。”德米特里骄傲地回答,“为什么不呢?”
伊利亚只好说:“祝你成功。”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但苏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复苏。虽然报纸上总在说着乐观的事情,但德米特里知道春天还远远没有来到苏联。不过,一些事情开始让他看到好的苗头,他希望自己可以早点毕业,做一些事情。
时间过得很快,快到让德米特里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忘记弗拉基米尔。只是在夏日的假期,他真的很难忘记一年前的经历。他会看着列宁格勒的景物想起德累斯顿,在那个日子,他还会想起那个极有戏剧性的初见。
怎么可能会忘记呢?有关弗拉基米尔的一切都被他好好珍藏着,放在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嘿,季玛——”
走神的德米特里被从背后追上来和他打招呼的安东吓了一跳:“你吓死我了。”
“你在马路中间走神,这很危险。”安东把德米特里拉到更旁边,拍了拍德米特里的肩膀,“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我之前叫你了,你应该听到了。”
确实走神到德累斯顿的德米特里自知理亏,漂亮的蓝眼睛转了一圈,注意到安东穿得正式,立即转移话题:“你要去约会?”
“去看电影。”安东幸福地说,“给你递情书的人也不少,真的没有看上的吗?”
“没有。”德米特里轻推了一把安东,顺便把弗拉基米尔赶出脑海,让自己回到现实的涅瓦大街的上。
“还忘不掉斯维特兰娜?”
安东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问,还忘不掉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这让真的一点也没忘掉弗拉基米尔的德米特里的眼神和语气忽然冷了:“不。”他的声音不大,但确实不容反驳的拒绝。
安东被德米特里的反应与态度吓了一跳,但他很快想到了一个自己觉得不可思议的原因——他的好朋友恋爱了,但又失恋了。鉴于德米特里此时带着一些警告的脸色,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去戳对方,只是小声地说:“好吧好吧,不是就不是嘛,凶什么。”
生硬的话一出口,德米特里就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那么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但安东给他台阶,他也就顺着说:“她有新的男朋友了,别再拿我们开玩笑了。”
安东看起来非常想追问德米特里这个八卦,但忍住了自己的好奇。他转了转眼睛,最终说:“好吧,我给走了。”他看了一下手表,“不然我要迟到啦。”
安东走后,德米特里的表情连最后一点笑意也没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叹了一声。
原来已经一年了……原来已经半年多了,我还是忘不掉。德米特里慢慢走在街上,注意到不远处便是弗拉基米尔父母的住处。他停下脚步,懊恼自己真是魔怔了。他迅速转身,快步走向另一方向,似乎这样他就真的可以把有关弗拉基米尔的事情留在身后,留下过去。
弗拉基米尔觉得自己得到了德米特里沉默的回答。他珍惜德米特里,所以不愿意逼德米特里,也不愿意操纵德米特里,甚至不愿意让谢尔盖过多接触德米特里——他太想要保护德米特里了,变得过分小心,甚至过早就交出了选择权。
在和谢尔盖分别的时候,对方笑他,而他知道对方在笑什么——这不像他。当时,并不怕冷的他只是紧了紧自己的大衣,好似给自己加上一层牢不可破的盔甲。现在,他一个人在自己的办公室看冰雪消融,看幼儿园的孩子们在欢声笑语,眼神变得温柔——多么单纯得快乐啊,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生机勃勃,未来可期。他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办公桌上的电话,等摆钟的指针宣布他可以下班,他拉上办公室的窗帘,拿起大衣,走出门。
他打算去喝一杯。他在路上走得飞快,没有扣上的西装外套随着他摆动的左臂在身后起舞。他推开熟悉的酒吧的门,和吧台之后的老板点头问好。
“老样子。”老板熟悉这位话不多的熟客,在弗拉基米尔走到他一贯坐着的位子上的时候,转身给对方打啤酒。在他眼中,这位客人虽然话不多,也没带人来过酒吧,但格外大方,一口流利标准的德语说起话来一针见血,偶尔能逗得他哈哈大笑。
老板见过有人和对方搭讪,但对方大部分的时候是礼貌而客套地拒绝,偶尔会绅士地请女士一杯,然后相谈甚欢,却在下一次来到酒吧的时候,还是孤身一人。他知道弗拉基米尔在附近工作,比起来这里喝酒消遣,他觉得对方更多的时候只是来这里休息。毕竟,有多少人来酒吧只是点上几杯啤酒,一个人坐在不起眼的位置喝酒呢?
今天酒吧客人不多,闲下来的老板便端着一杯啤酒走到刚刚拒绝了一位女士的弗拉基米尔身边,后者看到他之后,无奈地笑了。他在弗拉基米尔面前放下一杯啤酒:“请你。”
弗拉基米尔也不客气:“今天你是第三位请我喝一杯的人。”说完,他看向自己空荡荡的右手无名指,看起来在思考什么。
“有人了?”酒吧老板不说八面玲珑,但也是见多识广,惯会察言观色,虽然看不透面前这位老练的特工的真正心思,但对弗拉基米尔有意识给出的信号解读良好。
弗拉基米尔脸上浮现笑意,故作沉吟片刻,才说:“算是吧,我还没和她说。”这话半真半假,但这样的话最安全,“她很优秀。”他有些羞涩地笑起来。
“您看起来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应该找一个伴。”老板顺着弗拉基米尔的话说,脸上堆着理解和鼓励的笑容,“一个人照顾自己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
弗拉基米尔点点头,拿起老板刚刚放下的啤酒,喝了一大口,故作犹豫地说:“我话少,脾气也不好,她怕是不喜欢。”他看着老板,耸耸肩。
“我看您招人喜欢。”酒吧老板笑了,“和您聊天,开心。”说着,他们一起笑起来。
弗拉基米尔双手交叉,十指相扣,搭在桌子上。老板被客人招呼走,他向后靠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手。他喝完杯子里的啤酒,靠在椅子上,打量着愈发热闹的酒吧。当他看到一个人的时候,他起身,去找老板又要了两杯啤酒,端着酒杯走过去。
11,
德米特里没有做好再见弗拉基米尔的准备,但在他又一次无意识溜达到弗拉基米尔家附近的时候,他碰到了弗拉基米尔。半年多未见的男人穿着风衣和有些皱巴巴的衬衫,金发被风吹得有些乱,灰蓝色的眼睛和德米特里的记忆里的模样一样温和,仿佛什么都没有变。这一刻,德米特里恍惚回到了德累斯顿,对他很好的学长在他的镜头中忽然转头,惊讶与笑意混合晕开在眼角眉梢,成为他极力想要定格与珍藏的一刻。
说自己是散步过来,肯定没人信,但德米特里可以发誓自己真的是无意识走过来的。只是在这么一个尴尬的情况下见到弗拉基米尔,德米特里如鲠在喉,呆在原地,甚至连转身就走都做不到。反而是弗拉基米尔表情自然,走向他,而他只能看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被克格勃坚决地踩在脚下。当弗拉基米尔在德米特里面前站定,已经不需要思是否该逃跑和如何逃跑的他莫名送了一口气。
“季玛。”弗拉基米尔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柔软,差点击垮德米特里用大半年的时间建立起来的高墙。他真的太想念弗拉基米尔了,他以为他们不会再见了。他觉得他们就算见面,弗拉基米尔也是一副冷酷的克格勃做派,对他视而不见,没想到对方还是这么温柔地和他打招呼,仿佛他们是许久未见的好朋友。
别这么叫我——德米特里在心里说,但他嘴上很诚实地说:“瓦洛佳。”他感觉到自己更加如释重负。随后,他不知道该往哪放的目光注意到弗拉基米尔的右手无名指上有轻微的戒痕。德米特里在心里唾弃自己,但他没法让自己的目光不去注意这件事了。那个痕迹好似划在他心上,化作锁链箍着他,让他难受,让他无处可逃。
弗拉基米尔见他忽然脸色不太好,关心地问:“你怎么了?如果你不想见我,可以走,没有关系。”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温和,可这份温和在德米特里听来很难受。
不要这么温和地和我说话。德米特里真的想要和弗拉基米尔保持距离——这个人太危险了,三言两句就挑动了他的情绪,让他想起那些他根本忘不掉的日子。他摇头,回答的声音干干巴巴:“我没事。”这声音听起来太没有说服力了,但弗拉基米尔没有戳破他的谎言。
弗拉基米尔看起来和一年前没有多少变化,,非要说什么的话,秋日里穿着长风衣的弗拉基米尔看起来精神很好。
“那就好。”弗拉基米尔的语气仿佛松了一口气,“如果还在这附近兼职,尽量早点回家,最近这附近越来越乱了。”
德米特里舍不得丢掉的毒糖果正在诱惑他来吃它,而糖果本人现在就站在他面前,看起来格外诱人。
为什么你要在这种时候回来呢?德米特里更埋怨自己如此放不下弗拉基米尔——他明明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人,只能说,他真的真心喜欢过弗拉基米尔,并且真的是非常非常喜欢,而这份喜欢依然在他心里作祟,让他移不开视线。
“你为什么还关心我?”德米特里忍不住抱怨。
弗拉基米尔愣了一下,脸上温和的笑容消失了。他说:“如果你希望我从你的生活离开,你可以直接说。”
明明弗拉基米尔只是面无表情,但德米特里便感觉到陡然增加的疏离。如此真实的感觉让德米特里的蓝眼睛充满受伤。他几乎是控诉:“为什么你能把这件事说得这么轻松?”
弗拉基米尔温和却不容拒绝地说:“季玛,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吧。”
德米特里意识到他们正站在路边,随时会有人路过,就算没有人路过,旁边楼房的住户也可能看到他们在做什么。他点头:“去哪?”
弗拉基米尔带他们往旁边的一处空地走。德米特里跟在他身边,知道自己已经被弗拉基米尔说服大半了。
德米特里想找一些话题让自己不要再这么容易靠近弗拉基米尔,灵光一闪:“她怎么样?”
弗拉基米尔困惑,浅色的眉毛一挑:“什么她?”
德米特里觉得自己要是说出“我看到你手上的戒痕了”这种话会显得他很蠢,也会让他的心思暴露无遗。他已经见识过弗拉基米尔的敏锐了,他不打算那么丢脸——好端端的,干什么无缘无故去关注别人手上的戒痕,还这么在意?他说:“你看起来过得不错……好吧,我猜的,你身边应该有一个她。”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以为意。事后,他会唾弃自己素来反应飞快的大脑这时候怎么这么掉链子,简直是隔壁国家时长提到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此时,他只是专心地等待弗拉基米尔的答案。
德米特里低着头,没有看到弗拉基米尔无声地笑了。年长的特工在德米特里抬头的时候瞬间压下嘴角如此明显的笑意,只留下淡淡的弧度,看起来像是礼貌的笑容。他说:“是的。”
德米特里发现自己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后,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胸口堵得慌。他故作若无其事地问:“她……怎么样?抱歉——如果不方便的话,可以不说,我就是……”他眨眨眼,似乎在选择合适的措辞。他不能说“我就是没想到有人这么义无反顾地和你在一起,这让我看起来很失败”,德米特里觉得自己最失败的是明明已经决定要放手了,可弗拉基米尔一出现,就轻而易举地动摇了他的决心。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们的生活没有那么多秘密,相反,除了不能说的,其它都能说。”弗拉基米尔慢慢地说,似乎是想起开心的事情,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她很活泼,喜欢出去玩,我每周末都开车带她去公园。”他本就柔软的声线让他描述的事情在德米特里耳中变得更加温柔浪漫,搅得德米特里想要转身就走,但年轻人又想知道对方是一个怎样的人,可以吸引弗拉基米尔,会如此义无反顾地投入一名克格勃的拥抱,“我认识她半年了,她和我住在一起五个月了。”
认识一个月就同居吗?真快。德米特里只是腹诽,很快又想,这和我什么关系?但是——
他看了一眼弗拉基米尔,对方脸上微小的笑意似乎在说,自己很幸福。
这样就好。德米特里告诉自己,正好彻底死心。他悄悄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石,看着石头越滚越远,但他的烦恼并没有因此消失,他还被身边的男人困扰。他还走在弗拉基米尔身边,与之前保持着相同的距离,但他能感觉到弗拉基米尔有意放慢脚步,免得他跟不上。他说:“你们很幸福。”他克制自己不要把画说得酸溜溜——他有什么资格吃醋呢?他甚至先选择放弃了。然而,当失去真正降临,德米特里又觉得后悔了。
“是的。”弗拉基米尔笑,“我的同事很喜欢她。”他看着德米特里,脸上的笑容让德米特里觉得刺眼,“不说她了,说说你吧。”
德米特里点头,先停下脚步。弗拉基米尔往前走了一步,注意到德米特里没有跟上,停下脚步,转身。男人脸上温和的笑容在转身的时候不见了,明明之前总是如同水一般温和的灰蓝色眼睛此时看起来仿若冬日灰色的天空,是暴风雪来临的前奏,冰冷无情。
“你还想知道什么?”弗拉基米尔声音平静,但隐藏着难以忽视的力量。
明明德米特里才是最终提问的人,而弗拉基米尔是回答问题的人,但德米特里感觉到被质问,并且那个温和的声音里由着难以忽视的严厉,让德米特里仿佛置身克格勃的审讯室,面对的墙壁与栏杆,而克格勃的言语化作利剑,插入他心中。
“我……我没有问题了。”德米特里忽然觉得自己的问题都没有意义了。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可能了。弗拉基米尔身边有一位不顾一切愿意和他在一起的人,而德米特里早在更早的时候便已经离开了。这一刻,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没有放下,他还在等待一个转机。然而,弗拉基米尔告诉他,没有回头路。
“我有问题。”弗拉基米尔这一次没有体贴德米特里——或者说,他没有放过德米特里。他向德米特里迈了一步,而德米特里被他的目光钉在原地,甚至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听弗拉基米尔说:“你在想什么?”
这一刻,德米特里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弗拉基米尔的另一个身份。他从未经历过这么窘迫的时刻,他在对方面前无处遁形,而他却妄想要在对方面前隐藏什么。德米特里扭头,不去看弗拉基米尔的脸,但这种愚蠢的逃避方法让他看到了弗拉基米尔的右手。敏锐的特工注意到德米特里的目光,举起右手,无名指上的戒痕在德米特里眼前格外明显,而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的德米特里厉声说:“您想说什么?”他本想说,您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这是只是工作需要。”弗拉基米尔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温和了一些。
德米特里心想,你果然知道我在想什么。
“您已经和她在一起了,这也是工作需要吗?还是因为工作需要,您不得不暂时摘下戒指?”德米特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抖,而说完这番话,他的声音早就失了之前的严厉,只剩下受伤——对克格勃来说,感情可以这么随意对待吗?需要的时候维持,可以很亲密,很幸福,在必要的时候,又可以如此干脆地隐藏。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我之前在做什么。”随着他提高嗓门,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拜托,弗拉基米尔,我可能没有您那么强的观察力,但我能听出您非常喜欢她——除非您在骗人。”他偏开视线,不去看弗拉基米尔,似乎这样就能不被刺伤。
敏锐的特工显然注意到德米特里波动的内心。弗拉基米尔的表情变得玩味,但他的语气依然冰冷,比萧瑟的秋风更伤人:“你真的这么在乎她吗?还是说,你看到了自己?”
弗拉基米尔的语速变快了,而德米特里肯定这是故意的,因为这带着攻击性的语速狠狠击中了他。他强调:“您在乎她。”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看穿,而在弗拉基米尔眼中几乎赤裸的他只想离开,可对方抓住了他的肩膀,那双有力的手让他动不了,无处可逃。
“好吧,既然您这么在乎她,那我告诉您,”弗拉基米尔也开始用敬语,而这么郑重其事的语气让德米特里感觉到对方正在巧妙地报复他,“她是科尼。”德米特里心想,这是什么名字,听起来好蠢。但他没有说,而他听到弗拉基米尔的笑声,对方说:“她是我养的德国牧羊犬。”说完,弗拉基米尔不再压抑自己的笑声。见德米特里还愣着,语气愉快地补充道:“纯黑的。”
德米特里愣了五秒钟,才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被对方耍了——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巧妙的报复。他的脸越来越红,而逗人的家伙越笑越大声,笑得肩膀都在抖。而之前的气愤在笑声中灰飞烟灭,德米特里恼羞成怒,几乎是低吼:“弗拉基米尔!”他几乎要冲上去给对方一拳——如果不是他的理智告诉他,对方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克格勃,还是列宁格勒的柔道冠军,可以像拎一只小狗一样,轻易把他拎起来或是摔在地上。
“您——”德米特里懊恼地开口,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不是有关法学的课堂,他可以反应迅速,侃侃而谈,有理有据地和人争论。他跺脚,而弗拉基米尔似乎感觉到他的恼羞,稍稍收敛了自己的笑意。
“我的同事建议我养一只狗——因为他们觉得我太孤单了。每天的生活中只有工作不太好,也不太像一名专心生活的人。”还在笑的特工把手举在德米特里眼前,晃了晃,德米特里移开视线,但正对上弗拉基米尔温和的眼睛,他想躲,却发现自己移不开视线,被弗拉基米尔眼中的真挚吸引,“这只是工作需要,单身比较麻烦。”他顿了顿,神色平静,“我没结婚。我以为我已经告诉您,我不是那么随意对待感情的人,我不会把感情建立在欺骗与隐瞒的基础上,我也尊重您的决定。”
是的,正因为如此,弗拉基米尔在公园向他坦白自己克格勃,并且让他选择是否继续他们的情谊。在他逃离之后,弗拉基米尔也没有追问过,甚至克格勃也没有打扰他的生活,一切如旧,除了弗拉基米尔来了又走,在他心里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记,让他难以释怀。
德米特里的脸更红了,但他恼怒地甩开弗拉基米尔的手,背过身,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但他已经决定暂时——可能是几秒,也可能是几分钟——不要搭理弗拉基米尔。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蠢到家里,真是被对方耍得团团转。那双宽厚的大手轻轻搭在他肩上,他扭了扭肩膀,没有甩掉。他努力不去想,弗拉基米尔声音里的受伤与难过听起来有多么真实。
德米特里觉得自己很蠢,被对方耍得团团转,可心里还是庆幸事情没有他认为得那么糟糕:弗拉基米尔未婚和他并不是单相思这两件事戳着他的心,而他不太想这么轻易就让弗拉基米尔得逞,可他也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
不能看克格勃的眼睛,可弗拉基米尔眼中真诚的歉意那么有说服力,让德米特里的决心轻易溃败。
“我很高兴您这么在乎我。”弗拉基米尔剖白的声音又是德米特里熟悉的那种温柔,让他差一点就要忍不住红了眼眶,“我没想到您这么误会。”
德米特里觉得弗拉基米尔只是在利用逻辑的漏洞,而他确实被诱导地想歪了。他在心里复盘弗拉基米尔的话,对方的话术无懈可击。他控诉:“您就由着我误会——不要告诉我,您没有看出来!”他委屈,而他的鼻音也倾诉委屈。说着,他用力吸了吸鼻子。
“我看出来了。”弗拉基米尔的声音近了一些,里面是德米特里没听过的激动,而这份感情也在拨动他的心弦,他跟着颤抖,而身后的人继续说,“我很开心。”这是小心的试探,是捧着珍宝的轻柔。
德米特里扭头,瞪着靠近的弗拉基米尔,大声地说:“我不开心!我在生气!”说完,他回头,不去看弗拉基米尔。他知道自己已经不生气了,他甚至很开心。他意识到弗拉基米尔和他是一样的,他的心在叫,抓住这个机会!他不想这么容易就陷入弗拉基米尔给他的温柔,可他早就陷进去了——他相信他们都知道这一点。
“我知道。”弗拉基米尔强硬地把他转过来,德米特里暗恨弗拉基米尔强壮的身体,这让他像是一个娃娃,可以被对方轻松抱来抱去,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看对方,“所以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对方松手,语气听起来很诚恳,“您可以拒绝。”弗拉基米尔的邀请太诱人了,德米特里知道自己输了,可他不想自己就这么输了。
德米特里低头。他知道自己非常想要答应。他说:“您已经什么都看出来了,还问我做什么?”
“我希望听您说。”弗拉基米尔耐心地说,蓝眼睛闪闪发亮,让德米特里无法拒绝。
“没有欺骗。”德米特里的声音已经软了,肩膀紧绷的肌肉也松了。他心甘情愿地一败涂地,把自己的心交给志在必得的年长者。
“没有。”弗拉基米尔郑重地说,“甚至是我第一次告诉您的身份——我偶尔是领事馆的翻译。”他的声音充满喜悦,眼角眉梢是少见的柔和弧度。
德米特里用力吸了鼻子,抬头看着弗拉基米尔。他看着对方那双情感丰富的眼睛,咬了一下唇,把心放在肚子里,说:“哄我。”他大胆地抱住弗拉基米尔,把自己送到对方面前,而后者有力的双臂回抱住他,几乎要把他揉在身体里,贴着弗拉基米尔的德米特里笑了,由着自己享受这个怀抱,融化在里面,忍不住叹喂。
“遵命。”
12,
“有什么是我需要注意的事情吗?”德米特里挠着自己的卷发,问,“有关你的工作。”他还有些梦幻的感觉——他和他的弗拉基米尔确定恋爱关系了。他的内心像是吃饱喝足的小熊,发出满足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让他整个人放松下来,不由自主地想要靠在弗拉基米尔身边。
“只要你不把我的事情到处宣传就没有什么问题。”弗拉基米尔语气轻松,“其它需要注意的事情,遇到了我会告诉你,在这之外,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不用紧张,我不吃人,克格勃也不吃人。”
德米特里点头。他想起什么,说:“之前我不小心把我们的合照弄丢了……有一位克格勃来我家还给了我,他知道我的名字。”现在想起来,他又有些担心。之前他们的关系只是他单方面表现得那么明显,而现在他们的关系定了下来,这就不一样了。大部分世俗的眼光还是在乎传统关系,而且那是克格勃,他不想给弗拉基米尔添麻烦。
“那是我朋友。”
德米特里猛地意识到什么,看向坐在他身边的人,后者在他询问的目光中点头。德米特里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松一口气,但他决定不再纠结。既然选择相信弗拉基米尔,那就要相信对方。他挪着向弗拉基米尔靠近了一些——几乎要靠在对方身上:“你怎么回来了?”
“处理一些事情,明天回去。”
德米特里得到信号,不要继续追问。他感觉到来自弗拉基米尔的温度,满足地叹了一声。他不想弗拉基米尔这么快离开,他也知道弗拉基米尔一定会离开,但他更知道弗拉基米尔还会回来。他看着入秋之后逐渐失去生机的草坪,看着泛黄的落叶。不过,秋去冬来,最终也会迎来春日,没有什么不能等。
弗拉基米尔得到信号,伸手搂住靠过来的德米特里,把手感很好的年轻人往身边搂了搂。年轻人顺从地靠在他身上,也伸手搂住他的腰。毛绒绒的卷毛依在他的肩头,几捋发丝蹭到弗拉基米尔脸上,像是小猫儿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他的心。他说:“我今年新年回不来,但我会寄东西。”
“对了,你第一次买给我的糖,我的朋友很喜欢。”
弗拉基米尔低头,正巧对上德米特里悄悄看他的看眼睛,问:“你喜欢什么?”
德米特里下意识低头,水灵灵的眼睛转来转去,耳朵红了,好似他藏不住的心思,但他藏好了:“你。”他在心里比较以前追斯拉特兰娜的自己,哪有这么害羞?还没等他在心里想完,肩上的力道就强迫他抬头,而一张略微干燥的唇飞快地压在他的唇角,等他回神之后,才移到中间。他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像是突然被蒸熟的虾。
弗拉基米尔适时离开,笑了:“我知道了。”
德米特里想,自己今天在对方面前丢脸了两次了,他也不管了。年轻人的冲劲与无畏让他拽过弗拉基米尔的衣领,用力地吻上去。而弗拉基米尔趁机扣住他的腰,转瞬之间找回了主动。这个吻来得快,结束得也快。德米特里意犹未尽,但弗拉基米尔说:“小心回家你解释不了。”男人捏了捏德米特里的腰,没有防备的年轻人在男人不怀好意的笑容中抖了抖,反手也去戳男人的腰,结果发现硬邦邦的,嘀咕着“手感不好”,但心里羡慕对方的腹肌。
德米特里的脸依然很红,但点了点头——他等会要回学校。他满足地靠在弗拉基米尔肩头,叹喂:“你靠着舒服。”他不能说自己幻想过这一幕,而他很早就觉得一身肌肉的弗拉基米尔的肩膀应该靠起来很舒服。今天,他的情绪几番大起大落。不过,结局圆满,他很开心。他思绪飘远,觉得弗拉基米尔带他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一定是为了现在,让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依在一起。
克格勃该死的心思缜密,但我喜欢。德米特里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
“谢谢,你抱着也舒服。”弗拉基米尔回答,摸了一把德米特里头上手感很好的小卷毛。
“季玛,今天竟然没在学习。”等德米特里回到学校,看到他的安东立即惊讶地指出,“你终于决定离开课本,出去享受一下生活了吗?”
在外面和弗拉基米尔待到几乎落日之时的德米特里被对方送到学校门口。他现在回头还能看到穿着卡其色风衣,戴着灰色帽子的弗拉基米尔,但对方站在人群中,就算熟悉的人不认真看也很难找到对方。德米特里在这几秒钟想弗拉基米尔可能正看着他笑,挑眉,笑着对安东说:“有意见?”
“当然没有。”安东笑着,语气听起来像是为好友终于愿意享受生活而不是整日只有学习而松了一口气,“可以告诉我,是谁得到了我们的高材生的心吗?她一定很优秀。”
他很优秀,是法律系的高材生,被克格勃挑走了。德米特里在心里说,但嘴上说:“没什么,只是见面了。”他现在感谢弗拉基米尔阻止了他们那时候即将变得激烈的吻,不然安东肯定不会放过他——他的好友关心他、八卦他也不是一两天了。他迅速转移话题:“倒是你,怎么样了?我看你最近跑得殷勤,伊利亚都找不到你。”
“你竟然还关心我,我真感动。”安东注意到德米特里走神,探头,“怎么了?”
“没什么。”德米特里刚刚看到弗拉基米尔走了,“我们走吧,我还没吃饭。”
“正好,我也没有。”
德米特里打趣对方:“没有约?”
安东回答:“今天没有。”
德米特里收到弗拉基米尔的包裹的时候很开心,打开之后,在里面看到一叠照片,一看,是一些从房间拍出去的照片,德米特里猜这可能是弗拉基米尔住的地方。还有几张黑色德国牧羊犬的照片,其中有一张彩色照片:纯黑色的小狗奔跑在翠绿色的草地上,在阳光下追逐着什么。翻到最后,还有一张弗拉基米尔小心翼翼地抱着小狗崽子的照片。小狗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把它举到面前的弗拉基米尔的鼻子。德米特里看到弗拉基米尔眼中纯粹的喜爱,他迅速把照片放进书包里,但脸上甜蜜的笑容是怎么都藏不住。
他开始给弗拉基米尔写信,但信里的内容非常规矩,没有任何“我想你”、“我喜欢你”、“我爱你”等等太过直白的内容,并且他绝对不会问弗拉基米尔任何有关对方工作的事情,他写给对方的信,也是说列宁格勒现在有什么变化,还有一些他身边的事情。他和对方分享自己的书单,他还告诉对方,他遇到了几个德国律师,说他们的俄语口音好重,而他又学了两句德语,等下次弗拉基米尔回来的时候,说给对方听。结果,下一次他收到了一本德语字典,还有几本德语的童话绘本。
德米特里能想到弗拉基米尔在收到他的信之后的笑容。弗拉基米尔甚至在信里说,他以前小学学德语,他以前的教材应该还留着,可以去他家拿。
德米特里虽然很想练一口流利的德语,在下一次弗拉基米尔回来的时候把这个调笑的球狠狠踢给弗拉基米尔,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学习德语,而语言又强调投入大把的时间和高强度的训练,他的德语还仅限会几个单词。
最让他意外的是,他告诉弗拉基米尔,自己喜欢摇滚之后,后者给他寄过几张唱片和磁带。虽然是德语的歌曲,他听不懂,但他已经决定等弗拉基米尔回来,他要让对方翻译给他,还要唱给他听。不过,转头知道弗拉基米尔喜欢古典音乐的他把自己本来要去买摇滚唱片的钱拿去买了古典音乐的唱片,然后仔细地包好,寄给弗拉基米尔。
可能是弗拉基米尔工作忙,弗拉基米尔这两年都没有回来,倒是信件还如期而至。德米特里知道现在形势不好,他在信里委婉地关心了弗拉基米尔的安全,后者给他回信,说一切都好。德米特里不太愿意去想这里面有多少安慰人的成分,但他记得弗拉基米尔说不会骗他,他愿意相信弗拉基米尔那边工作顺利,一切安好。
这期间,唯一的麻烦就是安东和伊利亚,说,季玛恋爱了,导致两位好友开始对他的恋情穷追猛打,想要知道是哪位姑娘得到了他的心。虽然他多次强调,没有什么姑娘,但他们以为只是他不好意思,换来了更强烈的调笑,还说他藏着掖着,不够意思。
不过,本来就没有什么姑娘。这么想着,德米特里义正言辞地两位挚友说:“我没有骗人。”只有一位非常优秀的克格勃学长得到了他的心。
源源不断的、来自德米特里的信让远在异国他乡的弗拉基米尔心情很好。当情报网布好之后,他每天的工作变得简单了不少。一般的情况下,他只需要做好伪装身份的工作,等待线人给他送来情报,或是偶尔——极少数情况——会遇到一些紧急情况,他需要立即去取走情报或是解决一些麻烦。但总体来说,他的生活没有太多波澜,和小说与电影里那种惊险刺激或婉转周旋或斗智斗勇还是有些不一样。
不过,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弗拉基米尔每天完成工作之后,按时上下班,有不少时间可以招猫逗狗,还能定期阅读来自德米特里的信,对他来说,生活从未有过如此满足。
他能从德米特里的信中感觉到列宁格勒的情况不太好,并且这种表现出来的病灶可能预示着更深层次的问题,但他强烈的爱国感情不容许他想太多。他愿意相信他的祖国依然强大健康,但他拒绝自欺欺人。弗拉基米尔努力让自己往好的方向去想,忘记那些在黑暗的角落里生长的不安。幸好,德米特里的信总是能给他不少安慰,年轻人的活力像是一个小太阳,温柔却不容拒绝地驱散他心头的阴云,让他笑起来。
“科尼,这是季玛。”弗拉基米尔一边读来自德米特里的信,一边撸狗,对热情地趴在他大腿上并对他摇尾巴的牧羊犬说,“以后有机会,带你认识他。”他说话的时候,眼中带着笑意与怀念。他不知道自己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多温和,温柔得不像话。
就连酒吧老板在见到他的时候,也乐呵呵地问他:“她怎么样?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吧。”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八卦之情。
“她很棒。”弗拉基米尔笑着,嘴上说着科尼,心里想着德米特里。他莫名觉得德米特里应该会喜欢酒吧——年轻人喜欢摇滚,他寄过几张德国摇滚的唱片和磁带给对方,而后收到了柴可夫斯基的唱片。
为了营造自己的形象,弗拉基米尔在家里也只放德国音乐,德米特里送来的唱片被他仔细收起来,放在箱子里,等着下一次回过的时候带回去。在箱子里还有一本他已经贴满的相册。对他来说,相册里的每一张照片都十分珍贵,是他难得的安慰,但他更希望把这份心意藏在绝对安全的地方——哪怕代价是他的孤单。
这是他最最珍贵与珍视的存在,他不会允许任何事情威胁到他的珍宝。
德累斯顿的阳光看起来还是那么美好,但东方阴云正在悄然而来。在风雨飘摇中摇摆的赤旗终是让他的担忧成为了现实。这一天,弗拉基米尔站在苏联驻德累斯顿领事馆门口,在灰暗的天光下面对着群情激昂的人群。他孤身一人站在门口,耳边是德国人民压抑许久而爆发的愤怒。他感觉到身后零星的目光,但这没有帮助。这一次,过低的危机感也让他感觉到了不安,而他向前一步,义无反顾地走入了这场无可避免的混面与冲突。
13,
来自弗拉基米尔的信停止了,并且德米特里寄去的信也好似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回音。而后,他从报纸上知道了柏林墙倒塌的消息,他的心彻底悬了起来。他立即给弗拉基米尔寄去一封信,并且关注着德国的形势,希望可以得到一些让他安心的消息。而等待的时间,他被焦虑与不安折磨得寝食难安。
“季玛,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德米特里这段时间担心弗拉基米尔让他的脸色不太好。幸好他的好友只是以为他是压力太大,而没有往别的方面去想。他也不能和他的好友说,他交了一个克格勃男朋友,现在对方在德累斯顿,他已经好一阵子没能联系上对方。虽然他知道安东和伊利亚不会多说什么,但他有一种感觉,他们并不会很赞同他的这段感情。
那可是克格勃啊!德米特里甚至可以想象安东的语气和对方夸张的表情。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反对。
然而,该来的还是会来。
“对了,你之前总是寄信的那位普京学长现在怎么样了?”拿了弗拉基米尔不少糖果的安东并没有忘记这位在德累斯顿工作的学长,而且德米特里有一段时间总能收到对方的信,这让他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学长的印象更深了,“他在德累斯顿吧。”
“是的。”德米特里在心里感叹,但面上没有破绽,“他有工作变动,我们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了。”说话的时候,德米特里手中的钢笔笔尖落在纸上,晕开一个黑色的墨点。意识到这一点的德米特里放下钢笔,把这张纸放到一边,换了一张新的纸铺在面前,但他同时给笔盖上笔帽,放下钢笔。
有关德国的消息官方报道不多,但柏林墙倒塌,东西柏林统一这么大的事情,有太多的消息了,根本封锁不住。何况,他们这些年轻人总有一个好奇心,总会想办法去探求被掩饰的真相。有关德累斯顿的消息不少,但最新的消息显示,局势平稳,不需要担心。德米特里能想到笔墨的力量,知道这只是冰山一角。
如果真的没事,我就会收到瓦洛佳的信了。德米特里在心里嘀咕。
德米特里偶尔假装路过弗拉基米尔父母的房子,想要看看能不能碰上两位老人,知道点事情。但他又想,弗拉基米尔甚至没有告诉他的父母,自己在安全部门工作,想来他的父母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这次的变化中会有危险,还是不要去让他们担心为好。
德米特里感觉到国家的变化,但他更多感觉到的是一些好的方面。
距离柏林墙倒塌三个月之后,德米特里收到了一封看起来在路上漂泊了许久的信,他不认识寄信人谢尔盖·伊万诺夫。信里面的内容很简单,甚至没有抬头和落款,只有一句话:不要给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寄信了。
他反应过来,这位应该是弗拉基米尔的那位朋友,那一次给他送照片的克格勃。这让他更加不安了,他的心里不好的感觉愈发强烈。他很想问这位谢尔盖,弗拉基米尔现在怎么样了,但信件上磨损的寄件地址似乎在巧妙地提醒他,不要问。
德米特里不知道这封信是否是一个好兆头。至少可以确定,他寄给弗拉基米尔的信应该被对方收到了,但他不知道弗拉基米尔现在有没有麻烦。而这位谢尔盖似乎也不能多说,足以证明弗拉基米尔现在的情况不能说好。他知道他着急并没有任何用,但他无力感让他感觉很糟糕。他又一次感觉到弗拉基米尔离他的生活很远。这种遥远不是现实距离上的,而来自身份上的差距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他有时候真想走进那座庄严肃穆的、令大部分人避之不及的建筑,去关心弗拉基米尔。然而,他记得弗拉基米尔的话,也知道这座静默在列宁格勒的建筑不是他该踏入的地方。
德米特里还在给弗拉基米尔写信,但这些信被他藏起来,藏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在那里,还有之前弗拉基米尔寄给他的信。他思考了一阵子,要不要烧掉这些信,但最后还是舍不得。这些都是他的心血,是他的感情,是他无人倾诉的感情的寄托。
不知不觉间,他写给弗拉基米尔的、未寄出的信积攒了一小叠,已经要不好藏了——仿若他对弗拉基米尔溢出心间的感情,已经要藏不住了。
在这期间,他得到了提前答辩的资格,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自己的毕业。
“你真的做到了。”伊利亚看着为了准备提前答辩而忙到飞起的德米特里,忍不住感叹,“季玛,你这样让我们压力很大。”
德米特里知道这是玩笑,但他真的很骄傲,还是故作严肃:“还没答辩呢。”
伊利亚对德米特里这副藏不住得意的严肃模样摇头,他和安东都没想到德米特里对这件事是认真的,并且做到了。他说:“你肯定可以。你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也是最勤奋的。”
德米特里接受了夸奖:“谢谢。”
忙碌的学业可以让他短暂地忘记弗拉基米尔,可当他结束答辩,他却发现他最想把这份喜悦分享给弗拉基米尔。他给弗拉基米尔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分享了自己的喜悦,然后他把整封信郑重其事地封好,夹在他专门用来贴有关弗拉基米尔的照片的相册中。他想,要是被发现了就发现吧。真想的时候,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张被他努力压平的照片上,眼神不禁变得柔和。
在选择工作的时候,他不能说他没有一瞬间的犹豫,想要选择克格勃,但他最后还是放弃了。他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决定要留校了,而且他早在遇到弗拉基米尔之前就已经对人生有了规划,如果不是突然闯入他生活的弗拉基米尔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的心,他绝对不想和克格勃有什么关系。
列宁格勒已经春暖花开,夏日的风好似吹散了严寒,可1989年11月来自德累斯顿的寒意依旧萦绕在德米特里的心间。他漫步在行人匆匆的校园,难得放下自己答辩的材料,抓紧时间放松一下。社会的变革动荡已经影响到学校中,索布恰克开始把工作中心转向政坛,而德米特里和两位伙伴兴致勃勃地帮索布恰克选举。
在这方面,他们三人其实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要怎么做,只是拿着传单到处去贴,到处去发。不过,他们斗志高昂,哪怕只是发传单,都热情十足。
一种属于自由与民主的气氛飘荡在列宁格勒的上空,而德米特里呼吸着这样的空气,年轻人特有的希望与朝气让他对未来的一切充满热情。
“季玛,你通过答辩之后要做什么工作?”
“留校吧。”德米特里其实想做很多事情,但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先留校,“时间会充裕一些。”他抱着印有索布恰克照片的传单,看着伊利亚爬上电线杆,而身手不错的好友在上面贴传单。德米特里有些羡慕好友的身手,而他只能在地上递工具。
“我想去做律师,但留校教书听起来也不错。”安东从伊利亚手中接过胶水。
伊利亚跳下来:“我打算以后当律师,你们来吗?我们还一起。”
“听起来不错。我可以在没课的时候过去。”已经定了留校教书的德米特里和同伴一起走向前方,“我们不分开。”
“我听说,最开始索布恰克教授因为我们一起去了民法班和格罗夫教授吵架了。”
“我知道。最后还是托尔斯泰教授打断了他们。”伊利亚笑了,“第二天,索布恰克教授上课的时候黑着脸。”说着,他们默契地看了一眼宣传单上索布恰克笑着的照片。
他们一起想起那个画面,大笑起来。他们一路说说笑笑,笑声和对未来的憧憬越来越远。
“哪来的狗?”安东注意到有一只不小的黑狗跟在他们身后,对他们摇尾巴。他仔细打量了跟在他们身后的黑狗,皮毛油光锃亮,感觉摸起来十分舒服顺滑,一看就是谁家好好喂养的。他走过去,狗也不怕生。他招呼德米特里和伊利亚:“你们快看。”他想去摸狗,但狗躲开了,跑到德米特里脚边,对德米特里摇尾巴。
安东看着黑狗油光水亮的皮毛,嘟嘟喃喃:“不给我摸。”
德米特里把传单夹在腋下,伸手,狗没有躲开,而是乖顺又热情地把脑袋凑了过去,尾巴摇得更欢了。德米特里摸着顺滑的毛,感受着掌心略高的温度,心想,手感真好。他笑起来,蓝眼睛看着安东,里面笑意明显。
“诶——不公平——”安东见狗没躲开,走过去,目光好奇地在德米特里和狗之间移来移去。
伊利亚也伸手,狗没躲,他笑了,看着撇嘴的安东。德米特里也笑了。感觉到两位好友的调侃,安东不甘愿,又摸了一次,这一次狗没躲开,他哈哈笑了,挑眉,一副“你看”的神情。
他们撸了一会狗,安东提出疑问:“这狗不会是跑丢了吧?”他看了看,看到项圈,但上面写着他不认识的外文,“你们看看。”
“德语。”德米特里认出来了,但他看不懂上面写的地址——这个地址估计也不是苏联国内的地址。德米特里看着黑色的狗,想起弗拉基米尔也有一只黑狗,还很漂亮,看照片和面前的狗很像,应该是同一个品种。
不知道瓦洛佳怎么样了。想起弗拉基米尔,德米特里心情低落了一些,但很好地把这份担忧藏在了眼底。
忽然,狗的耳朵动了动,仿佛听到了来自远方的呼唤,毫不犹豫地摇着尾巴跑走了。
德米特里看着远去的狗儿,等狗儿消失在他视线中,他说:“找主人去了。”他知道狗是忠诚的代表,而近来,外国人多了起来,“走吧,我们还有传单没有贴完呢。”
他看到远处的阴云似乎要消散了,阳光落下,给列宁格勒添上一抹美好的金色。在他们身后,黑狗蹭在主人脚边,得意地摇尾巴,好像自己找到了一个主人心爱的宝藏。
14,
这一天对德米特里来说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天空中既没有艳阳高照,也没有乌云密布,而比起关注这一天的天气,他更在乎竞选小组接下来的安排。
“啊,季玛,你在这里,正好。”索布恰克推开办公室的门,外面的淡色的光从索布恰克推开的门照进来。索布恰克见到德米特里坐在桌子后,笑得更开心了:“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哦,你们应该已经认识了。”他一拍脑门,好像为自己的记性懊恼,但他脸上的笑容说明,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插曲。
德米特里站起来,看着一人从索布恰克推开的门走进来。金发在青灰色的天空下依然耀眼,紧接着一张平平无奇但德米特里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脸。他对上对方灰蓝色的、如同沉寂的湖水的眼睛的时候,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胸膛跳出来,跳到弗拉基米尔身上。他觉得自己狼狈极了。
已经大半年没有一点消息的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普京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并且看起来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击溃他的冷静与自制力。男人穿着一件有些旧的灰色西装,衬衫看起来有些皱巴,戴着一条酒红色的领带,看似乖巧得体地站在索布恰克身边。索布恰克拍着弗拉基米尔的肩膀:“我拜托瓦洛佳来领导竞选小组接下来的工作,他有经验。他说你们认识。”他看到德米特里的反应,也知道他们真的认识了,“我还有事,你们好好聊一下。工作的事情不着急。”说完,他离开了,还贴心地为他们带上门。
有那么一会,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也都没有动。弗拉基米尔率先打破沉默:“我回来了,季玛。”
这是出现在德米特里梦里的场景,只是梦境永远比不上现实有冲击力。德米特里想过很多次会在什么情况下与弗拉基米尔再见,但没想到他挂心了那么久的恋人就这么出现在他的办公室,并且成为了他的新上司。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这么激动,要是索布恰克走得慢一点,可能就会见到一向举止得体的学生和新教授如此失态的模样了。他的血液已经沸腾,感情已经在身后推他,要他马上用最真实简单的方法确认自己没有做梦。而弗拉基米尔的话是最后一个推力,仿佛在说,季玛,离我近一点。
这句话仿佛给呆愣的德米特里按下回到现实的开关,他瞬间推开椅子,从桌子后跑出来。弗拉基米尔顺势伸出双臂,稳稳地抱住扑过来了德米特里,把恋人搂在怀里。德米特里紧紧抱着弗拉基米尔的腰,不愿意松手。他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他一直压抑的感情在这一刻喷涌而出。
“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德米特里也没想到自己第一句话这么严厉,但一开始,他就停不下来,“为什么是你的朋友给我写信?为什么你回来了还不——”而他的语气比起指责,更像是抱怨自己的委屈,好似受伤的动物,用尖牙利爪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再受伤。
“我遇到了一些事情……”弗拉基米尔开口,他感觉到怀里的人抖得更厉害了,下意识抱紧了德米特里,贴着德米特里的耳畔说,“现在已经没事了。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简单地告诉你。”他干燥的唇贴着德米特里发红的耳朵,温柔的气息让德米特里的耳朵更烫了。
他何尝不觉得心酸呢?他有太多话不能说,有很多事情他需要等待。从德累斯顿到列宁格勒,他在紧张复杂的局势中走了一年多,终于回到了列宁格勒,终于回家了,终于见到了德米特里。
德米特里没有犹豫地说:“告诉我。”他埋首在弗拉基米尔的肩膀,声音有些闷,但很坚决。他还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无数次为了弗拉基米尔,如此坚决。
“我在德累斯顿遇到一些事情。回来之后走了一些程序,耽误了一些时间。”弗拉基米尔的话非常简短,甚至把事情说得很轻松,但德米特里已经能联想到,弗拉基米尔在德累斯顿发生了一些事情,回来受到了克格勃的审查。男人的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德米特里的后背,而德米特里莫名其妙就被安抚了。弗拉基米尔慢吞吞地说:“我没有受伤,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麻烦了。别担心了。”
德米特里在弗拉基米尔的颈窝点头。他忽然就安心了,真实的弗拉基米尔就在他身边,并且他们正拥着对方,甚至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与心跳,还有感人的温度与炙热的感情。这一刻,他还有很多问题,但这些问题已经不重要了。有一会,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而弗拉基米尔继续轻拍德米特里的后背,安抚着他年轻的恋人。德米特里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在弗拉基米尔的怀抱里,让自己放松下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闻到了风尘仆仆的汗水的味道。要是在以往,他会很嫌弃这个味道,但现在这个味道带给他的真实感让他开心。
“瓦洛佳。”
“嗯?”
“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话一出口,德米特里就彻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我一直给你写信,但你不要我寄,我就没寄。”越说,他越觉得委屈。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他可以发誓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人,但他现在真的有些忍不住地感到委屈,“我以前不这样。”说完,他又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没关系。”弗拉基米尔的声音很温柔,像是水,这个安慰的声音和那双有力的手臂一起包裹着德米特里,让德米特里真的很开心,他几乎要化在男人的怀抱里,“我也想你,我做想做的事情是亲自告诉你,我没事。”他一贯平静中带着些许严肃的眉眼被感情熨烫得温柔。
“你回来了。”德米特里的声音闷闷的,但他嘴角上扬。稍微平静一些的他放任自己难得的任性,继续享受被紧紧搂在怀里的安心。他听到弗拉基米尔的心跳,也听到自己的心跳,调整了一下情绪,问:“你还走吗?”
“我回来了,不走了。”
德米特里的声音提高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真的不走了?”他扭头,稍稍离开弗拉基米尔的怀抱,看着弗拉基米尔的蓝眼睛。
“不走了。克格勃安排我做校长助理,我还要留下来帮索布恰克教授的忙——他知道我是克格勃,克格勃那边也同意了我在索布恰克教授这边帮忙。”弗拉基米尔看着德米特里,后者笑了,凑到弗拉基米尔脸颊边上,轻轻落下一吻。
这是如同落叶飘落大地的一吻,是落叶归根,是心安归处。
办公室内的气氛变得暧昧,但身后传来声响,弗拉基米尔迅速松手,转过身。德米特里也后退一步,和对方拉开距离——这个距离太近了,太危险了。
是安东推门进来,他一边推门,一边说:“季玛,阿纳托利·亚历山德洛维奇说,有人……”安东看到办公室还有人,愣了一下。
弗拉基米尔没有动,而德米特里上前一步,对安东说:“这位是普京·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先生,之后将领导竞选小组。”随后,他对弗拉基米尔说,“这位是伊万诺夫·安东·亚历山大维奇,竞选小组的成员。”
“您就是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先生。”安东上前一步,主动伸手,“季玛经常提起你。”说完,他对德米特里挤了一下眼睛。
弗拉基米尔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和安东握手:“您好,安东·亚历山大维奇,季玛也经常提起您,最好的同学和朋友。”
简单地寒暄之后,本来只是想来找德米特里说可能来新领导人的安东先告辞,屋子里又变成他们两人。德米特里飞快收拾了一下桌面,弗拉基米尔站在旁边,看着德米特里,也没催促。感觉到背后的视线的德米特里一口气把文件塞进包里。
“恭喜你提前完成答辩。”弗拉基米尔冷不丁地说。
“谢谢。”德米特里摸摸发热的耳朵,咧嘴笑。
“晚上想吃什么?”弗拉基米尔为他们开门。
德米特里注意到那一只手上没有戒指,连戒痕也没了。他知道今天不适合问题,而弗拉基米尔的身份也不适合问题。他说:“我都可以。”紧接着,他想起什么,笑着说,“我不挑食,你选。”
他们一起为这个话题笑起来。他们一起往外走,不少人和德米特里打招呼,而走在德米特里身边的陌生男人引起了人们的好奇,但他们一路有说有笑,走得很快,没人打扰他们。弗拉基米尔静静观察着,他注意到这名一直很优秀的年轻人已经变得更加优秀,对方的蓝眼睛在说话的时候闪闪发光。
“这边。”德米特里跟着弗拉基米尔走到一辆不起眼的小车旁边,“上车。”弗拉基米尔为德米特里拉开车门,后者坐进去。弗拉基米尔绕过车前,坐在驾驶位上,发动车子。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看了一眼德米特里,说:“我之前差一点打算去开出租车。”
“没关系,你可以为我开车。”德米特里试图娱乐气氛。
弗拉基米尔眼见没人,凑过去吻了一下德米特里,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你说得对。”
车子开动。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德米特里第二开心的一天——最开心的一天是他通过提前答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发现弗拉基米尔还是那么挑食,但这位已经出国好几年的特工在列宁格勒一样有不少朋友,并且他们——至少今晚在他们吃完饭遇到的这一位,对弗拉基米尔的挑食印象深刻。而德米特里也知道了另一件有关弗拉基米尔的事情——对方的祖父曾经为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和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斯大林做过饭。
“难怪你的嘴这么刁。”德米特里顺势打趣,“你会做饭吗?”
弗拉基米尔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能吃。”
德米特里觉得弗拉基米尔的“能吃”是很不错的意思。他转了转眼睛,说:“有空做给我吃。”
“好。”弗拉基米尔答应得很爽快。
他们一起漫步在列宁格勒的夜晚,德米特里脚步轻快,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而弗拉基米尔耐心地听着,两颗心越在路灯下来越近。他们走到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德米特里迅速四下看了看,飞快地在弗拉基米尔的脸上落下一个吻,然后像是一只偷腥得逞的猫儿一样笑起来,迅速后退。
弗拉基米尔当然不会让德米特里这么得意。他伸手拉住德米特里,飞快地说:“季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难得声音低沉,隐约透露出一种危险。
德米特里听出了弗拉基米尔的暗示,但他故作不知。他表情无辜地眨眨眼,声音像是吃到蜂蜜后的小熊得意的声音,甜蜜地说:“吻你呀。”
他们是分别了数年并且好一阵子连信都没有通的情侣,今天刚刚见面,两人都情绪激动,只是弗拉基米尔天生的内敛让他没有像德米特里那样情绪外露,但这不代表他不激动,不代表他没有冲动。相反,他是一个十分正常的男性,他有自制力,但他决定给这个年轻人一点教训。
他在培训学校学到的知识让他迅速找到了一个好角落。他一边把德米特里拉到怀里亲吻,一边把两人藏到他看好的角落。他一手箍着德米特里的腰,一手按着对方的后脑勺,和对方纠缠亲吻。在他眼里,只是练过举重的德米特里无法反抗,而德米特里在这方面算得上青涩,很容易陷入他引诱的陷阱里,事实也是如此。他听到年轻人的呻吟,看到对方泛红的脸颊和带着水色的眼睛,不容分说地加深了吻。他温柔地撬开德米特里的唇,掠夺对方口中的氧气,而一时紧张起来的德米特里想要推开他,却被他先一步抓住双手扣在身后。一切顺利地让他在心里大笑。
弗拉基米尔是成熟老练的猎手,知道如何让猎物乖乖走向陷阱,而且还是这么美好的年轻人。
德米特里不是不会亲吻的人,但他没有经历过这么激烈的亲吻,弗拉基米尔像是要吃了他,而失了先手与主动权的他感觉哪里都是弗拉基米尔粗糙且滚烫的大手,掌控他,让他无处可逃。他感觉到自己被吻得软了身体,可一股火焰在他们唇舌纠缠的时候迅速升起,在他体内燃烧。他完全知道自己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而罪魁祸首看起来一点也没打算停下来。德米特里仅剩的理智在尖叫,这是公共场所,他们随时可能被看到,他应该停止这个吻。可他又本能地知道弗拉基米尔不会让他们的亲吻被发现。可确实在公共场合亲吻的这个事实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让这个吻带给他的感觉被放大了数倍。
空气变得燥热,德米特里真的眼睛都红了。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怕是要受不了了。他挣着,求饶了:“瓦、瓦洛佳……”因为亲吻,他的声音含含糊糊,近乎呻吟。而似乎感觉到他已经没了力气,几乎靠在对方身上,弗拉基米尔放过了他,贴着他的唇笑了一声。
弗拉基米尔意识到自己有很多东西可以教给这名年轻人。他当然感觉到德米特里身体的变化,并且故意不停下来,继续刺激年轻人——他要给对方一个教训。
德米特里头顶在弗拉基米尔肩上,腿还有些软,但身体的某个部分有硬得发烫。他粗声粗气地说:“混蛋。”他知道弗拉基米尔是故意的,邪火炙烤着他,是来自年长者的报复。
“是你先招我的。”弗拉基米尔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一点也听不出来他们刚刚经历了那么激烈的亲吻。他看着德米特里的模样,得意地笑了。
“混蛋。”德米特里小声地重复,闭上眼睛。他隐约听到附近有脚步声,但他一向敏锐的大脑无法分辨这些声音是否靠近了,又或是是否远离。
弗拉基米尔笑。虽然没笑出声,但他的胸膛在抖,德米特里感觉得很明显。年长者拍了拍德米特里的肩膀:“你还好吗?”
德米特里咬牙切齿地回答:“还好。”他没用什么力气的捶了弗拉基米尔一下,看着弗拉基米尔嘴角怎么看都意味深长的笑意,心想,这人这么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但他现在不敢再去招惹弗拉基米尔,因为对方明显不怕他,并且要比混,他不是对方的对手。
他们在角落里站了一会,德米特里觉得自己已经好多了。他低头整理有些凌乱的衣衫,问:“我还脸红吗?”虽然夏日燥热,但此时的风比起燥热的他显得格外凉爽,吹得他很舒服。
弗拉基米尔打量了一下,目光留在他的唇上:“问题不大。”
德米特里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用指腹摸了摸自己的唇——明显有些肿。他瞪了一眼弗拉基米尔,后者心情很好地说:“可以吃冰淇淋。”
德米特里在心里发誓要是这个方法不管用,他一定要想办法在弗拉基米尔身上留下点什么。
15,
德米特里第一次进入弗拉基米尔租在斯莫尔尼宫附近的房子的时候完全是一个意外。那天他去给弗拉基米尔送一份文件,结果看到面容冷峻的男人用他温和的声线耐心地和电话彼端的人对话。电话那端的人说话急躁又大声,德米特里站在门口都能勉强听清对面说了什么。电话那端几乎是发牢骚似的抱怨,听起来像是在抱怨水管的事情,而弗拉基米尔的情绪一点也没有被影响,依然平静,慢慢地和对方说话。打进市政府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弗拉基米尔刚刚放下听筒便又要拿起听筒。德米特里本来可以直接走进去,把文件放在办公桌上,只要给弗拉基米尔一个眼神,对方便会知道这是一份要紧的文件,可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进去,而是靠在门口,听弗拉基米尔接一个又一个的电话。
德米特里觉得弗拉基米尔的声音真有魔力,三言两语便可以安抚人心。他很快想起自己也是这么陷入弗拉基米尔的耐心与温柔中——当然,弗拉基米尔才不会这么公事公办地敷衍他,他的男朋友会真心实意地哄他,这让他开心又得意。
德米特里肯定弗拉基米尔看到他了,但对方只是专心听电话,并且在旁边的本子上飞快地做记录。德米特里瞄了一眼弗拉基米尔的笔记,有点看不懂,但能看懂的地方字真是不怎么样。等弗拉基米尔彻底放下电话——五秒钟之后,没有铃声响起——德米特里走进去,把文件交给对方。
弗拉基米尔一边看文件,一边问:“怎么刚刚不进来?”
“看你。”德米特里不是第一次见弗拉基米尔办公,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弗拉基米尔处理这种杂事,没想到是这样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想到你这么耐心。”说实话,如果不是弗拉基米尔之前坦白了自己克格勃的身份,他不会想到这么一位看起来耐心温和的男人是人们刻板印象中雷厉风行、威震八方和令人胆寒的克格勃特工——当然,在正事上,弗拉基米尔确实雷厉风行。
“我脾气不好。”弗拉基米尔诚实地说,“这是训练的结果。”
“啊?”德米特里感到意外,“好吧,我确实很意外。”
“柔道教会我很多东西。”弗拉基米尔稍微整理了一下桌面,把文件简单地叠在一起,放进抽屉锁上,而德米特里知道自己想岔了,“走吧。”他看了一眼手表,问德米特里,“你还回学校吗?很晚了。”
德米特里听出了弗拉基米尔话里的邀请之意。他说:“我明天早上没课。”
弗拉基米尔点头,拿起自己放在椅背上的外套。
他们很快就到了弗拉基米尔租住的地方。夜深了,街上很安静,坐在副驾驶的德米特里想试着把夜晚的街道和白日的街道做对比,但还没等他比出一个结果,他们就到地方了。他跟着弗拉基米尔上楼。弗拉基米尔对这里轻车熟路,走得很快,但他拉着德米特里的手,后者便放心地迈开大步,跟着弗拉基米尔。
弗拉基米尔刚刚开门,德米特里就看到房间里什么黑色的影子蹿出来,扑到弗拉基米尔身上,后者笑了,就在门口蹲下,抱着什么,口中含糊地说着“好姑娘”。德米特里站在弗拉基米尔身后,弯腰去看,发现是弗拉基米尔的狗。科尼的脑袋搭在弗拉基米尔的肩膀上,黑亮的眼睛看着德米特里,耳朵动了动去,尾巴摇得厉害。和宠物温存了一会,弗拉基米尔站起来,伸手去关门,科尼便找到了一个新的目标,扑向德米特里。
德米特里心里升起疑惑,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有答案了。他往科尼的脖子一看,果不其然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德语项圈。
“这是科尼。”德米特里抱着热情的科尼,蓝眼睛看着弗拉基米尔,眼前是那天云开雨散的天空,近乎灰色的阳光落在路上,“那时候你在。”
弗拉基米尔当然知道德米特里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什么事情。他大方地点头,招呼科尼去吃迟到的晚饭。德米特里站起来。一瞬间,他想说很多,但最后意识到那些话已经不重要了。他看着弗拉基米尔说:“科尼好像认识我。”
“她认识你。她会帮我找到你的信和包裹。”弗拉基米尔的脸上是自豪,而科尼仿佛知道主人在夸奖自己,回头叫了两声,“她是个好姑娘。”
德米特里忽然很开心科尼可以陪着弗拉基米尔身边。
“卫生间在这边,去洗一下吧,想换睡衣可以穿我的。”
正在看科尼吃饭的德米特里猛地抬头,弗拉基米尔笑了:“不换也可以。”
德米特里意识到对方又在那他打趣,故意板起脸,用极其正式的语气说:“不用,谢谢您的好心,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先生。”
“去收拾一下吧,很晚了,我明天还要早起。”弗拉基米尔把毛巾递给德米特里,还有一叠他的衣服。
德米特里迅速抓起毛巾和衣服,跑进盥洗室。关门的瞬间,他听到了弗拉基米尔的笑声。他洗了一个有史以来最快的澡。他坐在椅子上一边擦头发,一边东瞧瞧西看看,他看到书架上醒目的位置叠着几本相册。他刚坐在椅子上把头发擦完,弗拉基米尔就洗完出来了,带着水气坐在他身边。
德米特里合理怀疑对方只是冲水就出来了,非要说的话,只是和水打了个招呼。他问:“你真的洗了吗?”
“热水不多。”闻言,德米特里立即想要道歉,而看透他的弗拉基米尔阻止他,“我习惯洗冷水。有条件的时候可以冷热水交替洗澡——这很棒,下一次我教你。”
德米特里的心一边为了弗拉基米尔口中的“下一次”而开心,一边又有些窘迫——怎么就有下一次了?!
已经擦完头发的弗拉基米尔摸了摸德米特里的头发:“差不多了。我没时间再去收拾一个房间,但沙发也没收拾,今晚只好勉强你和我挤一下了。”
德米特里点头,但目光还落在书架上。弗拉基米尔顺着德米特里的目光看过去,说:“你可以看。”
德米特里眨眨眼,轻笑着说:“我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吗?”
弗拉基米尔故作神秘地说:“你猜。”
德米特里把毛巾搭在椅背上,走过去,拿起最上面的相册,一边看弗拉基米尔的神情,一边慢条斯理地翻开相册。
哦。德米特里被里面的照片吸引的那一刻,他听到了弗拉基米尔得逞的笑声。这是他寄去的照片贴成的相册。他快速翻过相册,然后翻了另外两本相册,发现都是他寄去的照片,每张照片都被精心摆好位置,用胶带贴着,足见主人有多么喜欢与珍视这些照片。他本来想看看有没有照片可以给他调侃弗拉基米尔,结果现在是自己被调侃了。他“砰”地合上相册,把它们放在原来的地方。他快步走向椅子,但被早有准备的男人一把拉过,跌坐在男人腿上。
“瓦洛佳。”一下子失去重心的德米特里假意恼怒,脸上的绯色说不清是之前的羞涩,还是现在的微恼。但他没有挣,而是顺势靠在弗拉基米尔结实的肌肉上,满足地叹了一声:“瓦洛佳。”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像是被现在满心的欣喜熨烫过一样。
弗拉基米尔含糊地“嗯”了一声。德米特里感觉到弗拉基米尔的下巴搭在他的肩上,还有些湿漉漉的金发弄得他脖子发痒。
“瓦洛佳……”不知是不是被弗拉基米尔的头发闹得痒,德米特里的声音有些发颤,而弗拉基米尔也不停回应他。闹了一会,弗拉基米尔一把抱起德米特里,后者因为突然的腾空而下意识抱住弗拉基米尔的肩膀。
弗拉基米尔贴着德米特里的耳朵,轻声保证:“睡觉。”然后,他确实没有再闹德米特里,而是稳稳地把他们一起带到床上,然后一起倒在并不算柔软的床上。德米特里觉得弗拉基米尔的声音简直是犯规。他们身下的这张床不比在弗拉基米尔父母家里时德米特里睡过的单人床大多少,两个大男人睡在上面,可想而知是一种怎样的姿势。
“我不闹你了。”弗拉基米尔把德米特里搂在怀里,确实很规矩。
德米特里点头,准备好好睡觉的时候,想起什么,不好意思地说:“我睡觉可能不太老实。”他不能说,他喜欢在床上翻来翻去,而这张床本来就不大,他的习惯可能会让弗拉基米尔睡不好——考虑到对方还要早起。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弗拉基米尔故作思考,然后伸手关灯,顺便把德米特里抱在怀里,拉着对方一起躺下,“这样就好了,睡吧。”德米特里试着动了动,但男人的双臂把他抱得动弹不得,他只好动了动还能活动的脑袋,在对方强壮的手臂上找一个舒服的地方,把脑袋搁过去。
而弗拉基米尔确认他打算安静睡觉了,把怀里的年轻人抱得更紧了。德米特里感觉到一个模糊的吻落在他的额头上,随之而来的是软糯的“晚安”,简直像是口中含了甜蜜的糖果。
这真的是德米特里梦里的一幕了。他觉得这样就很好,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弗拉基米尔宽阔的肩膀。德米特里心满意足地叹喂了一声:“晚安,瓦洛佳。”他听着弗拉基米尔的心跳,安心地睡着了。
“季玛,你昨晚去哪了?”安东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端着餐盘走到德米特里身边。
德米特里忽然想到自己像是晚回家去约会的男孩被家长盘问。但面对安东,他一点也不慌:“我去送一份文件,太晚了,就没回学校。”
安东的眼神更怀疑了。他坐在德米特里身边:“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这么压榨你吗?你大晚上过去,还要让你干活?”
德米特里不知道安东哪来的这种误会。他反问:“你怎么知道他那么晚还在工作?”
“之前我家里给市政府打电话,他接的。我还奇怪怎么那么晚还有人接电话,凑过去一听,是他的声音。”安东叉起一块鸡肉,“他的声音很特别,很有辨识度。”
“昨晚他还在接电话。”德米特里看着自己的盘子,想到弗拉基米尔那么耐心温和的模样,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帮他做一点,他可以早点下班休息。”
“也是。”安东想起什么,“不过,他真有精力。之前竞选的时候,他基本都是最后一个走——哦,还有你。”
一时的激情可以让人精力无限,但弗拉基米尔显然不是靠一时的激情来支持自己。德米特里不禁想,对方度过了几个这样的夜晚?一个人在深夜的斯莫尔尼宫的办公室接电话,并且这样平和地面对各种抱怨。
德米特里是执行力很强的人,他下一次去斯莫尔尼宫的时候记下了弗拉基米尔的时间表。他发现对方的时间表上其实是正常的上下班时间,偶尔有夜班,但这是每个员工都有的。但根据他的了解,对方经常留下来自愿加班,但大晚上即使他接了电话,这些事情也需要等到之后再处理。
对此,弗拉基米尔轻松地说:“我知道这些事情确实我留下也没法立即解决,但有人让他们发牢骚,也是好的。”他的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晚餐吃什么。
这下,德米特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弗拉基米尔显然给他上了一课。
德米特里见办公室没人,才坐在弗拉基米尔旁边,问:“克格勃教这些吗?”
“教。”弗拉基米尔在办公桌后托着下巴,“你到底觉得克格勃该是什么样的?”
“开枪、格斗和密码什么的——你知道,电影和小说。也许——你们还教怎么开潜水艇和战斗机?”说着,他拿起弗拉基米尔写满字母的笔记本,皱着眉头看了一会,问,“这是密码吗?”他见过丑字,但感谢教书的生涯,写得再糟糕的俄文他也能看懂,弗拉基米尔的字不算很糟糕,只是写得快而显得潦草,但看起来陌生的字母组合反而让他有些看不懂,一些字母组合看起来没什么规律。
“这些也教。”弗拉基米尔自然地说,“这是速记……好吧,我的字一直不怎么样,教授就别笑话我了。”
“教我。”德米特里说完,愣了一下,补充问,“可以吧?”
“没问题。”弗拉基米尔回答。说着,他开始解释自己在本子上记了什么。
16,
“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呢?”德米特里很奇怪今天没能在弗拉基米尔的办公室看到这位大忙人,而是看到别人在忙忙碌碌。
“德米特里·阿纳托利耶维奇,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接了一通电话出去了。他交代,您来的话,告诉您,他有急事。”办公室里的一人回答了德米特里的问题。大家也都习惯这位年轻的教授时不时来找弗拉基米尔。
有些反常,但德米特里没想太多。他和其他斯莫尔尼宫的同事打招呼,然后离开了。他走出斯莫尔尼宫,发现突然变天了。他意识到自己没带雨伞,加快脚步跑到路边,打出租回到学校。路上和他一样形色匆匆的人不少,他下车之后,远方已经传来雷声。他权衡了一下,迅速跑去更近的办公室——他记得自己在办公室里放了伞。他走上楼的时候,回头看了一天,外面的天已经黑色不像样了。他庆幸自己快一步,打开办公室的门的瞬间,倾盆大雨落下了,那一瞬间的惊雷吓了他一跳。他听着脑后噼里啪啦的雨声,推开门,房间很暗,开灯之后,他看到有一名陌生人坐在他的位置上。陌生的男人戴着帽子,穿着很常见的灰色大衣,看起来已经来了一会,他的身上和地板上都没有水渍。
“你是谁?”男人目光让德米特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呢?”
他们同时开口。
德米特里对这个有些莫名其妙的人报以警惕,他肯定自己不认识对方。他有种感觉,对方说的是弗拉基米尔·普京。他现在不能关门离开。他站在原地,下意识把公文包抱在胸前,问:“您是谁?您怎么进来的?”
对方叹了一声:“谢尔盖·伊万诺夫,请告诉我,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提过我——朋友什么的。”虽然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说,您应该记得我。
德米特里经过这么一个提示,忽然觉得对方有点眼熟了。对方那高挺锋利如同匕首的鼻子和他记忆里的一个人的特征重叠了一点。他仔细又不失礼地瞧了瞧对方,确认真的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才谨慎地点头:“您给我送过照片。”
“很好,您记得我,我们可以简单很多。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呢?”
德米特里要是现在还不知道出事了,可真就是太迟钝了。他放下抱在胸前的公文包,急切地问:“出什么事了?”
“我怀疑。”谢尔盖站起来,“你知道他在哪?或者,阿纳托利·亚历山德洛维奇先生呢?”
“阿纳托利·亚历山德洛维奇还没回来。”德米特里不知道索布恰克的时间表,但一位和弗拉基米尔交情很好的克格勃不仅来找今天突然早退的弗拉基米尔,还关心索布恰克,这可就不是小事了。
“很好。”谢尔盖的语气不是这么说的,他低声对德米特里嘱咐,“你今天没有见过我,你一点也不知道有关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和阿纳托利·亚历山德洛维奇市长的事情,听明白没有?”
德米特里看到谢尔盖眼中的警告,点头。
谢尔盖点头,准备离开,突然又回头,问德米特里:“对了,你没有东西留在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家里吧。”
德米特里仔细地回忆一下:“没有。”这个问题听起来一点也不友好,而且谢尔盖严肃的语气让德米特里控制不住自己想到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谢尔盖叮嘱:“很好,最近也不要去了。”说完,他伸手握住门把。
“他——”德米特里相信谢尔盖知道自己在说谁,“怎么了?”
“没什么,今天雨下得太大了,你别出门了,危险。”头顶白色的灯光让谢尔盖消瘦的脸庞看起来更加危险,像是在刀鞘中便令人胆寒的武器。他的手按在门把手上,声音平静,“别担心瓦洛佳,那家伙很有主意,也非常命大。”说完,他推门而出,德米特里先看到了闪电,后听到了外面轰隆而至的雷声。谢尔盖在关门的瞬间压低帽沿,在把大半张脸藏在阴影里。
德米特里的心跳被雷声吓得有些过速。他走到窗边,忽然想到,这么大的雨,索布恰克的航班可能要延误。就在他发呆的时候,安东推门进来,吓了他一跳。
安东不明白自己就开门进来,怎么好友兼同事反应这么大,好像他是什么死神来宣判。他看着德米特里有些苍白的脸色,关心地问:“季玛,你吓死我了。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不好?刚刚淋雨了?”
“没什么。”德米特里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控制自己笑起来,但他的心还是砰砰直跳,“我只是担心阿纳托利·亚历山德洛维奇的航班。”他不能说自己刚刚从一位克格勃的口中得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他记得安东在他去接弗拉基米尔的时候就收拾好离开了,问:“你怎么回来了?”
“你还你知道?”安东有些奇怪德米特里怎么不知道这件事,“街上多了不少穿着制服的克格勃。我本来想出去吃饭的,但他们动静不小,我就回来了,打算去学校餐厅吃饭,然后喝两杯葡萄酒。我看到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就想你要是在,我们一起去呗。”
“好。”德米特里去拿了自己的伞,外面又亮起闪电,让他皱眉。
安东还是注意到他的心神不宁,问:“晚上要喝点葡萄酒吗?”
德米特里点头。
“吃完饭来我宿舍吧,便宜你了。”
德米特里笑了一下,拿起雨伞,走入雨中。德米特里看到面外穿着制服的克格勃,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见过弗拉基米尔穿制服的模样。
他们吃完饭的时候,雨并没有减小的趋势。看着如此滂沱的大雨,安东忍不住说:“这个天气,航班肯定都停了。”他转头,注意到德米特里的脸色更不好了。一向举止得体,进退有度的朋友今天太过失态了。他伸手,雨点打在他手臂上有点疼。他甩了甩手上的水,拍了拍德米特里的肩膀:“你怎么了?心事重重,左边湿了都没感觉。”
德米特里调整了雨伞的角度,但已经淋湿的衣服黏在他身上,让他不舒服:“我们快些回去吧。”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说,“我感觉不好,安托沙。你说,克格勃在做什么?”
安东耸耸肩:“谁知道呢?他们做事情需要理由吗?不过,我们又没有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也没有犯什么错误。”他神色一凝,似乎想通了什么,压低嗓门,问德米特里,“你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吧?”
“我没有。”德米特里脱口而出,后来觉得自己回答得太快了,“只是今天这变天变得太快了。”
安东的眼神说,他不信。他说:“季玛,我们这么久的朋友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吗?”他压低声音,不顾自己可能会被淋成落汤鸡,凑在德米特里耳边说,“你真的和克格勃有什么事情?”他能感觉到德米特里的呼吸一滞,他左手握住德米特里的肩膀,眼睛认真地看着德米特里,“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拜托,我们仨什么事情没有一起做?真有事情伊廖沙也会帮忙的。”
雨从两把伞的间隙淋在安东身上,几秒钟的功夫便让他的衣服湿透了,但他还是认真地看着德米特里。
谢尔盖认真的模样浮现在德米特里眼前,而他坚决地甩开。雨点用力敲打伞面,噼里啪啦的声音催促德米特里尽快做出决定。在滂沱大雨中,他对不顾自己被被淋湿的安东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安东笑了,迅速缩回到自己的伞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们往教师宿舍走。伞在大雨中作用不大,等他们走到宿舍,已经差不多全身湿透了。他们走上楼,透过厚重的雨幕看到校园外有不少穿制服的克格勃在走来走去。
“真见鬼。”德米特里也不知道安东在抱怨这个鬼天气,还是在厌恶随处可见的克格勃。
他们在楼梯口约定等会见,结果德米特里去开自己宿舍的门,发现门没锁。他记得他肯定锁门了,而他下意识感觉到浑身冰凉,手慢慢松开钥匙。
有人进了他的房间,如果对方没走,肯定知道他在门口。
是克格勃。德米特里心里有答案。他心里一横,猛地推开门,发现昏暗的房间里有一高一矮的两个人。没等他说话,一人就迅速走到他身后,捂住他的嘴,把他拽进房间,替他关门,并且开灯。整个过程,德米特里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
刺眼的灯光让他下意识闭眼,而他听到一声熟悉的“季玛”,马上睁开眼睛,看到让他揪心了半天的弗拉基米尔·普京站在屋子中,头发看起来还带着水气。捂着德米特里嘴的人松手了,德米特里扭头一看,是谢尔盖·伊万诺夫。
他悬着的心“扑通”地回到心底。
“瓦洛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德米特里忍不住了,他放下雨伞,走到弗拉基米尔面前,他压低嗓音,“我很担心你。”
“你先换衣服吧,我会解释的。”弗拉基米尔对一身湿淋淋的他皱眉,但还是温和地说,“事情已经解决了。”
“你最好好好解释一下。”谢尔盖语气不善,神情阴郁的克格勃看起来想要动手,但他只是靠在墙上,冷冷地说,“有这么大能耐,你一点也不该辞职。”
德米特里去里面的房间换衣服,迅速用毛巾擦了擦自己。他勉强能听到两位克格勃在说话,他们似乎没打算瞒着他,他能听到一些片段,联想一下,应该和现在克格勃这打算大动干戈的架势有关。没一会,他听到敲门声,心里咯噔一声,立即推门出去,看到安东已经进来了。
安东有些警惕地看着面色不善的谢尔盖,双手插口带的陌生男人浑身上下有一种让他不舒服的冷意,那双眼睛比外面的雨还要冰冷。他迅速走向德米特里,压低声音:“季玛,怎么回事?”他的眼神疯狂示意,“他是谁?”
德米特里决定不然事态失控,他抓了抓湿漉漉的卷发,走上前:“坐下吧,我们可以慢慢解释?”他看了一眼弗拉基米尔,后者点头。
弗拉基米尔主动说:“我来解释吧。”
通过弗拉基米尔的叙述和谢尔盖不怎么好语气的补充中,德米特里知道发生了什么:索布恰克因为在莫斯科的时候支持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叶利钦而惹上麻烦,克格勃要逮捕他。弗拉基米尔从克格勃得到消息,抢先一步把落地机场的索布恰克接走,正由弗拉基米尔的亲信保护起来。现在,弗拉基米尔准备从克格勃辞职,而再一次遇到好友惹上大麻烦的谢尔盖打算给弗拉基米尔做伪证脱罪。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在德米特里的宿舍,因为他们在路上遇到其他克格勃,见绕不过就翻墙进入母校,被大雨淋成落汤鸡的两人在弗拉基米尔的带领下跑来躲雨。
安东的表情看起来噎住了,而谢尔盖看起来真的打算和弗拉基米尔打一架,他正和弗拉基米尔进行眼神交流,看起来怒气冲冲,火花四溅,而德米特里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就在心里胡乱地比划了一个东正教的十字。
“我已经和办公室的人交代了,说我去度假,他们也不知道我去哪了。”弗拉基米尔看了德米特里一眼,补充,“我已经改完排班表了,改成了你的名字。”
德米特里简直要气笑了,他现在和谢尔盖一个表情。他觉得要是可以,他非常想要大骂这种时候还表现得这么淡然的弗拉基米尔——虽然他很高兴索布恰克没事,也很开心弗拉基米尔在这种时候选择了索布恰克,但弗拉基米尔这样拿自己去赌博的做法让他很生气。他不反对弗拉基米尔用他做借口,相反,能在这件事里帮到索布恰克和弗拉基米尔让他感觉还不错。不过,安东抢先一步,他指着弗拉基米尔:“你是克格勃?”弗拉基米尔点头,安东看向谢尔盖,后者直接亮出自己的证件,证件封面上是克格勃令人印象深刻的标志。安东吞咽,看起来和两位克格勃共处一室让他不太自然。最后,安东看向德米特里,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告诉我,你知道。”他显然已经明白德米特里为什么心神不定了。
德米特里在心里对安东抱歉。他说:“我知道。”
安东捂脸,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平复心情,用“你怎么能背叛我”的语气说:“我需要喝一杯,季玛,我要喝你的葡萄酒!”他不看坐在他身边存在感非常强烈的两位克格勃,仿佛这样就能当他们不存在。
德米特里起身,去开酒,翻翻找找也没找出四个杯子。这时候,弗拉基米尔似乎感觉到什么,转头对他说:“我不喝。”
谢尔盖哼了一声:“那就别给他。”
德米特里最后选择自己不喝,但弗拉基米尔拒绝了酒:“我真的不喝。”
德米特里知道弗拉基米尔很少喝酒,应该是真的不喝,就把最后一个杯子放在自己面前。
谢尔盖不客气地喝完一杯,一直严厉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一些:“第二次了,瓦洛佳,你有几条命啊!”
“我现在不是没事吗?估计逮捕令过两天就会撤销,到时候就没事了。”弗拉基米尔很冷静面上风轻云淡的模样简直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我还听说了一些事情,他们应该没空管我。”
“你还说这种话。”谢尔盖瞪他,这位高大的克格勃把第二杯酒一饮而尽,脸颊的红色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酒精,“希望你早日、顺利辞职。”
也许是弗拉基米尔真的如同谢尔盖所言“命大”,八一九事件及其余波之后,克格勃没来得及追究弗拉基米尔的责任,并且批准了他的辞职。整个八月下旬,弗拉基米尔因为各种事情而忙,加上现在的形势愈发难以捉摸,弗拉基米尔基本没有得到什么正经的休息时间。可惜,学校开学之后,德米特里能去关心弗拉基米尔的时间也少了,要找一个他们都有时间的周末就能难了。而难得遇上这么一个周末,德米特里当然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早就把弗拉基米尔日程表记在脑子里的他买了两张电影票,敲开了弗拉基米尔家的门。
给德米特里开门的弗拉基米尔嘀咕:“我应该给你一把钥匙。”
弗拉基米尔很快换了衣服,和德米特里一起走在街上。虽然弗拉基米尔现在是索布恰克市长的左右手,但这位习惯隐藏自己的前克格勃不怎么出现在报纸的照片中,甚至在电视上出镜也要让人找一会。不过,德米特里很擅长在一群人中找到弗拉基米尔——哪怕是黑白的照片和电视节目里。
“你的工资都去哪了?怎么快过年了也不买两件新衣服?你上一次就穿这一身陪老师去开会的吧。”德米特里经常看到弗拉基米尔穿着一身西装,并且这一身西服看起来很有年头了。
“我在攒钱。”
“你应该多休息一些。”德米特里很难不注意到弗拉基米尔的黑眼圈,“有些事情,也不是你着急就能解决的——你这也这么说了。而且,你要是累病了,老师会头疼的。”
弗拉基米尔难得沉默了。德米特里思考了一遍自己说的话,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不是你的问题。”弗拉基米尔的声音很轻,德米特里不得不靠近一些,认真去听,“忙起来让我感觉良好。圣彼得堡和德累斯顿不太一样。”德米特里听出了弗拉基米尔话里的难过,他很想抱抱对方,但弗拉基米尔看起来并不需要。男人的睫毛颤了颤,浅金色的睫毛像是秋日里脆弱的枯叶。弗拉基米尔继续说:“冬天要来了……我不骗你,我上一个冬天过得不太好。我刚回来的时候——也许是回来之前,我很孤独,我觉得我被抛弃了……我比大多数人幸运得多。”
德米特里意识到弗拉基米尔在和他分享那段艰难的日子,很安静,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
“有时候我想,我做得到底有没有意义……我想,我还能做什么?我还能为她做什么?可她……我觉得她变了。”弗拉基米尔的语速很快,声音很轻,像是拂过的风,什么也带不走。
“她会很高兴,她有您这样的人,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德米特里忍不住说,“您为她做了您能做的一切。”
“谢谢您,德米特里·阿纳托利耶维奇——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弗拉基米尔笑了,“有时候,我还会在看到圣彼得堡的名字的时候愣一下。我感觉回来的这两年,一切变化得太快了。”弗拉基米尔短暂地闭上眼睛,苦笑,“我没说这样不好,只是……”德米特里有时候觉得弗拉基米尔的声音太温柔了,温柔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坚韧呢?两年前,来自列宁格勒的弗拉基米尔还是克格勃派驻东德的特工。两年后,列宁格勒成为了圣彼得堡,弗拉基米尔离开了克格勃,成为了圣彼得堡的国际联络委员会主席。
“不骗你,我有一种感觉……一种不好的感觉。”弗拉基米尔的声音更轻了,好像轻轻吹着一个脆弱的泡泡,而这个泡泡在阳光下美丽又脆弱,经不起一点风浪。
“会没事的。”德米特里用手背碰了碰弗拉基米尔的手背,“会好的。”他轻声说,“这一次,我会在,我会陪着你。”他飞快地握了一下弗拉基米尔的手,对方的手火热干燥,还有着厚厚的茧,看起来无畏冬日的寒冷。他安慰弗拉基米尔:“你看,最新的投票,人们还是愿意选择苏联,相信苏联的。”
弗拉基米尔点头。他有些不忍打击年轻人的积极性和乐观。他说:“你请我看什么电影?”话题巧妙地一转,他看年轻人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即将上映的新电影。
17,
德米特里在电视上看到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的演讲时,心里莫名有些不安,而当他听了一会之后,老旧的电视的画面突然闪了一下,好像这台年久失修的电器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预兆。旋即,他听到了和外面的风雪一样让人心里寒冷的消息。电视屏幕里黑白的戈尔巴乔夫看起来那么不真切,屏幕上的雪花和刺啦刺啦的电流声伴随画面与声音的时断时续让人不安。最后,这台老旧的电视的寿命似乎将要走到尽头,画面定格了,这一刻卡壳的画面像极了一幅哀悼的照片。
苏联要没了。虽然戈尔巴乔夫目前只是辞职,但德米特里敏锐地听到了来自未来的宣判声,是大厦将倾,是风雨飘摇,是如梦不醒。一切的征兆都在说这件事,而他无法自欺欺人。他花了几秒钟的时间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并且听到了风雪的悲哀。他心里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苏联没了,然后呢?然而,有一个更紧迫的事情占据他的心头,让对未来的困惑暂时变得不那么重要。
弗拉基米尔。他想起弗拉基米尔说,冬天要来了。现在,冬天来了,风雨飘摇的红色国度即将迎来它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德米特里立即去拿棉大衣,看了一眼外面看起来愈来愈烈的大雪,把大衣披在身上,拿起冬帽就要出门。
“你去哪?”他的母亲问。
“我晚上不回来了。”德米特里已经穿好鞋子,推开门,外面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喷嚏。
“你做什么?你去哪?”
“急事,很重要,我现在就给走。”德米特里关上门,迅速跑下楼梯。他的母亲追出来,在他身后喊他,但他耳边都是风雪的声音,已经听不清他的母亲说了什么。他顶着风雪,一边找出租车,一边朝斯莫尔尼宫的方向跑。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去看这个惊天动地的大新闻了,德米特里一路上连行人都没遇到两个,也没见到出租车,而他磕磕绊绊地跑到了弗拉基米尔家的楼下,身后是一深一浅的脚印,再远一些的地方,他的脚印已经被风雪掩埋。他喘得不行,脸颊被风吹得生疼,但他还是一口气跑上楼。他的腿酸软得不行,右手撑着楼梯边的扶手,站在弗拉基米尔的家门口。他敲门,但没有人应门。他记得弗拉基米尔今天休息,而且外面下着大雪,弗拉基米尔也不像是会在这种天气中出门的人。他急了,更用力敲门,喊对方的名字,可过了一会,邻居都好奇地开门看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没有等来弗拉基米尔开门。他盯着外面路上的落雪,不好意思地和邻居道歉,感觉更加糟糕了。他第一次感谢弗拉基米尔给了他钥匙。他从口袋掏出钥匙,发现自己的手冻得有些拿不稳钥匙。他定了定神,把钥匙插进钥匙孔,转动门锁。他推开门:“瓦洛佳——”迎接他的是科尼,他蹲下来拍拍对方,“瓦洛佳呢?”他意识到弗拉基米尔似乎真的不在家。
德米特里走进屋子,开始找,发现弗拉基米尔真的不在家。这个鬼天气,人跑到哪里去了?不能去斯莫尔尼宫加班了吧?!德米特里找不到弗拉基米尔,心里更加着急。他一路跑来,已经累得不行,如果不是现在还担心弗拉基米尔,肾上腺素在血液里沸腾,他就要瘫在地上。他默默把晨跑加入未来的日程计划,但现在他需要找到弗拉基米尔。
去哪了?他猛地听到科尼大叫起来,回神过来,听到有人开门。他立即转身,看到身穿棉衣的弗拉基米尔开门进来,他扑过去,把还没来得及抖落外面风雪的男人拽进来,迅速关上门,把寒气挡在外面:“你去哪了?”他身上的雪已经被暖气烘化了,在地上留下一串水迹,而他慌乱的寻找把水迹和带得到处都是,而他们的脚印因担忧和慌忙叠在一起。
弗拉基米尔的身上还有雪,睫毛上有些许晶莹的雪花。男人难得面色沉重,眼底是和外面天气一样猛烈的暴雪:“这话应该我问你。”他的声音平静到冰冷,但他还在克制,“这么大的雪,你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
事后,德米特里会心甘情愿为自己的冲动买单,但他现在只觉得委屈。他大老远跑来找人,急得不行,见面还要被对方数落。他脖子一横,语速飞快:“我还要问你,你去哪儿了呢!你不欢迎我,这我就走。”
德米特里当然没能走成,他被弗拉基米尔摁在墙上。男人的脸色很黑,灰蓝色的眼眸比外面的天色更加阴沉可怖:“我今天心情不好,不要招我。”德米特里感觉出来了,弗拉基米尔下手真重,他被抓着的肩膀疼,后背也疼。但他没有说,而是努力站直。
似乎是感觉到他们之间气氛不对,科尼在他们身边急得团团转,想要分开他们,但他们保持着姿势,没有动。过了一会,弗拉基米尔自己调整好情绪,放开德米特里,并且后退一步。他脱下大衣,摘下脑子。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德米特里没有就此退缩,而是抓住机会,上前一步,把弗拉基米尔拉开的距离填满,紧追着弗拉基米尔,“所以我来了。”
弗拉基米尔神情复杂。他审视德米特里,浅金色的眉毛动了动,薄唇看起来没有什么血色:“你来找我。”
“是啊。”德米特里还在生气,脸红扑扑的,他大声地问,“下这么大雪,你跑哪去了?”
弗拉基米尔脸上的阴云消散了一些。他的声音温和了一点点:“我沿着你家到这里的路去找你。”
德米特里一愣。不知道他们怎么错过了,但幸好,弗拉基米尔回来了。他很想抱住弗拉基米尔,但他忍住了。
见德米特里愣住,弗拉基米尔继续说:“安东·亚历山德洛维奇打电话,说你大雪天突然跑出去了,不知道去哪里了。”他的语气不太好,但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冷硬了。
德米特里的气消了。他没想到弗拉基米尔是跑出去找自己去了,而且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弗拉基米尔一听到他有事,就去找他了。只是这一口气一散,德米特里就站不住了。弗拉基米尔眼疾手快地把他捞到怀里,扶着他在旁边的沙发坐下。扶他坐下后,弗拉基米尔去倒水,端着杯子走来。他接过杯子,随手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立即拉着弗拉基米尔,要对方坐下坐下。弗拉基米尔一坐下,德米特里就贴过去,抓住双手抓住弗拉基米尔的胳膊,而男人的眼中已经有了然。
“我来看你,瓦洛佳。我担心你,你为什么还这么冷静?”德米特里知道弗拉基米尔多么爱这个国家,这个坚毅的男人几乎把自己的全部的热情投入国家,无论是弗拉基米尔偶尔透露出的曾经的迷茫与茫然,还是他无条件地遵守来自国家强力部门的每个命令——哪怕这个命令让他痛苦,他还是尽力去爱这个国家。他在斯莫尔尼宫熬夜,是他爱着这个国家的方式,也他奉献自己的方式。
现在,他不信这位敏锐的前特工、斯莫尔尼宫的中流砥柱会看不到即将到来的剧变,听不到敲响的丧钟。他觉得对方肯定更早就看到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只是在等,等这一天到来,或是祈祷这个红色的国度可以熬过这个艰难的冬天。
这个男人怎么能看起来这么平静,还先担心他跑到哪里去了?他能窥探到弗拉基米尔压抑下的痛苦,他知道这样不好,他需要去戳破这个脆弱的泡泡。
“我没有。”弗拉基米尔坚决地否认。
“你就有。”德米特里的气回来了,“苏联要没了,你为什么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还这么冷静?你为什么还能这么镇静地担心我?”他看着弗拉基米尔,仿佛不认识对方——他认识的弗拉基米尔怎么会不为此时此刻的苏联悲伤呢?对方平静得让他担心:“别骗我,瓦洛佳,你说过不会骗我。”
弗拉基米尔的声音重新变得危险,他和德米特里拉开距离,似乎还怕自己突然控制不住脾气:“我说了,不要招惹我。”他浅金色的睫毛在颤抖,好似冰面上反射的破碎的阳光,在冬日里令人心碎。
对,这才是。德米特里想。他用不可理喻的目光看着弗拉基米尔,抓住弗拉基米尔的手腕,感受到男人快速跳动的脉搏:“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是来陪你的。不要在我面前这副模样——太难看了,瓦洛佳。我知道你很痛苦——”弗拉基米尔抿着唇,睫毛上的雪化了,变成了冰凉的水,滴在他们手上。德米特里感觉到弗拉基米尔在抖,这个坚强的男人在失控的边缘。
弗拉基米尔的声音很痛苦,像是低声警告的咆哮:“不要戳我了,季玛。”
德米特里却用力抱住弗拉基米尔,拒绝让弗拉基米尔独自承受,更拒绝让这个男人现在把他推开。他把这个此时需要安慰的男人抱在怀里。他大声地说:“我不怕你。我不是瓷娃娃,我没有那么脆弱,不要怕伤害我。”他亲吻弗拉基米尔的脸颊和耳廓,男人的脸颊冷得让德米特里心疼,“不要伤害你自己。”他感觉到弗拉基米尔也伸手抱住他,笑了,“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知道你很难过。”他想起一个多月前的一天,他后知后觉弗拉基米尔可能早就预想到了这一天,那时候男人就在迷惘和痛苦,而对方还让他不要担心。他不敢想,要是他今天没来,弗拉基米尔要怎么孤单地度过这一天。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用自己的心去融化弗拉基米尔一贯的疏离防御:“我陪着你,我说了我陪你,不要赶我走,瓦洛佳!”他哄着对方,但语气强硬,彰显自己一定要留下来的决心,“给我这个机会吧,瓦洛佳。给我一个关心你,能为你做些什么,能为你分担的机会吧。”
不知过了多久,德米特里听到弗拉基米尔几乎崩溃的声音:“好。”这是坚冰破裂,是他真正走到了弗拉基米尔的身边。科尼跳上沙发,用脑袋拱弗拉基米尔的腰,似乎不明白主人怎么了,但知道主人需要安慰。
“哭啊——”德米特里用力抱住弗拉基米尔,继续说,“发泄出来吧。没事的,我们可以一起扛过去。”他难得放慢语速,慢慢地说,“我在,我就在这里,我和你在一起。”
然而,坚韧内敛的弗拉基米尔没有哭,他只是抱紧德米特里,紧紧抱着怀里温暖的人,靠在德米特里的肩头,由着外面的风雪在替他哭泣。弗拉基米尔知道哭泣没有意义,他早在德累斯顿就感觉到苏联病了,但他没想到苏联病来如山倒,这么快就走到了这一步。他其实在心里计划过,要是这一天到来他应该怎么做,他应该怎么振作起来,去为未来战斗。可德米特里打乱了他的计划,年轻人告诉他,他可以哭,自己会陪着他。年轻人把一颗真心剖出,捧到他面前,誓要和他共同进退,和他一起经历一切。这让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沉着冷静有那么一瞬间被击碎,犹豫了几秒钟,选择让德米特里走近他。
没人告诉过他,他可以在这种情况下软弱。他也不允许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软弱,可德米特里告诉他可以想,并且抱着他,要求他哭泣。德米特里是特别的,是令人惊喜的,是令他感到安慰的。他从第一次见到这名年轻人就感觉到德米特里带给他的惊喜,并且被吸引。他现在意识到那时候的德米特里不是天真无畏,那是如同梅德韦杰夫这个姓氏一样的坚定勇敢,无畏地在风雪中向着目标前行。
“季玛。”
德米特里下意识应声:“嗯?”
“季玛。”
德米特里被弗拉基米尔唤得心酸:“瓦洛佳,我在,没事的。”他问,“我今晚留下来,好不好?”他已经想好了,他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他不放心在这种时候见不到弗拉基米尔。
弗拉基米尔默默点头。他压抑着自己的脆弱与不甘,不敢放下紧绷的弦,生怕自己被这巨变冲垮。最开始回到苏联,他迷茫无措,痛苦难耐,可等他经过审查,清白却苦闷地回到列宁格勒,面对熟悉又陌生的家乡,他感觉到格格不入。在感觉未来无望时接到了来自克格勃安排的新工作,他又想苏联还在,还记得他,也许还没有那么糟糕。现在,在风雨飘摇中坚持的红旗已经在暴雪中坠落,他也被一直以来的信仰抛弃,被迷茫地留在原地,可德米特里从远方而来,在冰雪中接住了他。
晚上,他们一起挤在沙发上取暖,手脚纠缠在一起,仿佛永不分离,在安静得过分的房间里听着外面的风雪声。忠诚而懂事的科尼窝在他们身边,乖巧地没有吵闹,和他们一起度过这大雪漫漫的冬天。
18,
“季玛,你睡了吗?”
德米特里刚刚进行了激烈的床上运动,虽然弗拉基米尔做了大部分的工作,但校园里的教授没法和常年锻炼的克格勃比体力,而且正值壮年的弗拉基米尔并没有那么容易满足,体力也更加充沛,年轻的教授只好纵容爱人一次又一次地索取,直到没有力气还是允许年长者享用美好的猎物——他不能说他不享受,相反,他喜欢弗拉基米尔把他逼到极限,他爱死了年长者给予他的激烈性爱。他很困,但弗拉基米尔现在想和他说话,他不会拒绝。他在弗拉基米尔的怀里摇了摇头,抬头看着十分清醒的弗拉基米尔,声音软糯:“还没有。”听起来就像是,我很困。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艰难的新年。这个新年假期,德米特里几乎都待在弗拉基米尔的住处,没有回学校的宿舍,也没有回家,只是在新年当天回家和家人一起度过,但晚上给弗拉基米尔打电话。第二天,他就带着给弗拉基米尔准备的新年礼物回到弗拉基米尔家。
听到德米特里如此软糯的声音,弗拉基米尔知道怀里的人已经快要睡着了,没准现在眼皮都睁不开了。他低头吻了吻德米特里已经睁不开的眼睛,后者仰头回给了他一个模糊的吻。德米特里向上拱了拱,而弗拉基米尔及时捉住德米特里打算揉眼睛的手,把德米特里的手放回被子里。
“没事,你睡吧,我就是想要叫叫你。”弗拉基米尔蹭着德米特里的卷发,像是难得撒娇的大猫。
德米特里觉得弗拉基米尔的其实有话想说,但他真的很困,而弗拉基米尔的怀抱太让他安心了——虽然他从不知道自己喜欢拥抱,还是个小勺子,但这些在弗拉基米尔前面不重要了——他很快睡着了。弗拉基米尔低头看着德米特里的小卷毛,轻声说:“谢谢你,季玛。”他不知道该怎么感谢留下来的德米特里,年轻人的拥抱让他放松,而抱着软乎乎的恋人让他感觉到事情其实没有特别糟糕,他身边还有坚定支持他的人,他不再是一个人了,总会有人回应他。
这几天他还尝到了年轻人美好的味道,在后者信任的眼神中一次又一次索取,在风雪中寻求最直接的安慰。年轻的恋人无条件地接纳他,包容他的坏脾气,让他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圣诞节中找到了可贵的安慰。
弗拉基米尔知道德米特里被他折腾得很累,但年轻人还是愿意陪他折腾。而且没有人愿意轻而易举让出主导地位,可德米特里在第一次的时候便将主动权双手奉上,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看着他,心甘情愿地任由年长者支配自己,这让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更加确定德米特里·阿纳托利耶维奇是上帝赐予他的珍宝。
他扭头,看着拉紧窗帘的窗户,隐约看到外面飘过的雪。他能想象外面欲停未停的风雪,还能想到上班之后,有多少事情需要处理。他不留痕迹地把手臂从德米特里的脑袋下抽出来,把枕头垫在德米特里头下,吻了吻自己的珍宝。他披上睡袍,简单地把腰带打了一个结。走出卧室,他小心地掩好门,对抬头看他的科尼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虽然这几天是假期,而且索布恰克也照顾弗拉基米尔的情绪,多让他在休息两天,但他闲不住,并且这样巨大的变化,势必需要他们应对剧烈的变化。拗不过他的迪米特里替他去斯莫尔尼宫取了文件,然后故作用力地把一摞文件夹拍在他面前。
弗拉基米尔没有开灯,良好的方向感和对房间格局的熟悉让他没有碰到任何东西。他走到沙发前,眯着眼睛,低头看文件夹上的字母,找到自己想要的文件夹,走到旁边,打开小灯,看了起来。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好像在思考什么。
“瓦洛佳,你在看什么?”德米特里路过弗拉基米尔身后,探头去看男人手里拿着什么,后者大大方方地让德米特里看手中的枪。他记得这几天他就送取文件离开了一会,甚是他们买东西是一起出门的,弗拉基米尔什么时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给自己搞了一把枪?他忍不住想,弗拉基米尔还在家里放了什么?
“你哪来的枪?”德米特里知道弗拉基米尔以前还是克格勃的时候有枪,但辞职之后,弗拉基米尔就把枪交回去了,现在这把枪是哪来的?不过,转念一想,弗拉基米尔能弄到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奇怪的。他知道弗拉基米尔自从苏联解体之后一直处于一种不安的状态。虽然要强的男人没有明说,但这段时间总和弗拉基米尔待在一起的德米特里能感觉到恋人情绪的变化。
“你想要我可以教你用。”枪在弗拉基米尔手中转了一圈,“渠道没问题,不用担心。”
“好吧,但我觉得学校不需要。不过,偶尔出去打枪听起来很不错。”德米特里叹了一声,坐在弗拉基米尔身边,他没有见过弗拉基米尔用枪,之前男人也会避免在他面前掏枪,“我觉得还没有乱到这种程度吧。”虽然别的城市有开枪的传言,但圣彼得堡目前还没见到,德米特里本人也没见到黑帮冲突——他知道弗拉基米尔在其中做了不少事情。
“其实枪没什么用。”弗拉基米尔开启保险,又关上保险,清脆的声音让德米特里有点头皮发麻,但德米特里莫名觉得男人的动作只是在玩一支笔,“只是这让我安心。”
德米特里知道克格勃在弗拉基米尔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他不怕弗拉基米尔用枪,他知道弗拉基米尔用枪救过他的命,而如果一把枪可以让弗拉基米尔安心,那德米特里觉得没什么。而且,没有男人不喜欢枪,德米特里表面看起来对此反应平平,但目光流连在弗拉基米尔手中的枪上。
“好吧。”德米特里抓过弗拉基米尔的下巴吻了吻,对方还没剃胡子,有点扎,但感觉还不错,“注意安全。”虽然弗拉基米尔没怎么和他说自己做了什么,但在八月份的时候,弗拉基米尔忽然把黑白两道的人都集合起来保护索布恰克还是吓了他一跳,他被弗拉基米尔带去见索布恰克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荷枪实弹的警卫,一些人长得凶神恶煞,留着大胡子,像极了德米特里曾经听说过的黑帮,但他们只是对弗拉基米尔点点头,看都没看德米特里,就让他们进去了。那一阵子,他甚至注意到有些流浪汉会在他离开学校的时候跟着他,后来才知道是弗拉基米尔怕克格勃来找他,安排在学校附近跟着他的。
不过,弗拉基米尔本人出门的时候没什么阵仗,这位前特工特别擅长隐藏自己,但德米特里不认为自己看到了全部。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弗拉基米尔笑,而德米特里知道对方为什么笑。他假意恼怒去拍弗拉基米尔的手,但被对方捉住,变成十指相扣,一个不注意,被拉到对方怀里趴着。德米特里索性在弗拉基米尔看不到的地方撇嘴,嘀咕抱怨“该死的家伙”。弗拉基米尔的下巴搭在他的头顶,说话的振动震得他整个脑袋嗡嗡响:“我教你两招吧。”
“好。”虽然德米特里知道自己可能用来防身的可能性极低,但也许可以用在别的地方。毕竟,他身边已经被弗拉基米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安排了无形的保护。虽然街上还是不太安全,但没人抢他,甚至连奇怪的人都没有靠近他。
苏联解体后,最开始的一阵子,圣彼得堡的情况一点也不好,但在共同的努力下,开始好转。尤其是弗拉基米尔,德米特里很好奇对方哪来那么多人脉,不会还认识别国的黑手党和其它国家的特工什么的吧,不过,他没问,而安东好奇地问他。
德米特里这么回答安东:“你想知道自己去问他。”
安东不死心:“你真的不知道吗?或者,他有没有教你两招?”
德米特里漂亮的蓝眼睛一转,年轻人特有的狡黠划过眼底。他语气轻快地说:“有。”说着,他用弗拉基米尔教他的动作把毫无防备的安东的手臂扭了一圈,让自己的好友吃惊且吃痛地惊呼一声:“德米特里!”
德米特里立即松手,而气呼呼的安东转身就看到笑得得意的德米特里。这位摇头晃脑的年轻教授说:“他教我的。”那语气在安东听来,简直像是在问,怎么样?德米特里知道自己的这几下没什么威力,只是拿来吓唬安东还是效果不错。加上他以前练过举重力气不小,对付没有防备的安东,效果意外得好。
安东揉着胳膊,呲牙咧嘴地说:“真不错。”
德米特里认真地回答:“谢谢。”
安东瞪圆了眼睛:“我没夸你!”语气倒也不是真的埋怨。不过,他很快眨眨眼,拍了德米特里的肩膀,“你看,那不是弗拉基米尔吗?他来做什么?”
德米特里扭头,见确实是那位每天在市政府忙得不行的男人而那个人行色匆匆的模样很少见。
安东继续说:“去了经济那边。”说着,他顺手拽上德米特里,结果用了刚刚被扭了手,疼得一缩,换了一只手,绕到德米特里的另一边,拽着好友,兴冲冲地说,“去看看。”安东本来对弗拉基米尔印象就不错,现在对方又从克格勃辞职,关键时候还靠谱,他也不怕弗拉基米尔。
于是,两位没课也不需要去律师所的教授跟着一位前克格勃,而德米特里觉得他们应该上去打招呼,而不是这样鬼鬼祟祟地跟着对方——对方肯定看到他们了,还放慢脚步了。德米特里觉得弗拉基米尔在心里笑死了。而且,这位前校长助理根本没想着避人,还和认识的人打招呼。后来,他们知道弗拉基米尔是回来蹭课的,还有继续读研究生的打算。
“安东,这才是努力好吧。”德米特里终于让自己的手臂自由了。德米特里在想,弗拉基米尔哪来的时间?这位大忙人已经忙到恨不得睡在斯莫尔尼宫了。
他们看着弗拉基米尔走进经济系教授的办公室,便离开了。
徬晚,德米特里发现弗拉基米尔来敲他的办公室的门。他仔细看了一下,大忙人脸色很好,他有些好奇,这人是不是化妆了?他第一次见到弗拉基米尔家里的化妆品的时候吃了一惊,结果弗拉基米尔转手把粉抹在他脸上,然后笑。
弗拉基米尔被盯得有点不自在:“我脸上有什么?”
“你怎么那么有精力?”德米特里脱口而出地问。
“还好啊。我每天能睡八个小时,还能休息两个小时。偶尔还有休息日。”弗拉基米尔走进办公室,顺手关上门,“那些人太没效率了。”
“一般人也没有你真有精力。”德米特里知道这人每天还抽时间锻炼,真是精力旺盛,“你的那些顾问不行?那就换了吧。”德米特里眼睛溜溜地转了转,打趣道,“不会是那样就没人了吧。”说完,德米特里笑着抱了一下已经用眼神回答他的弗拉基米尔,“辛苦啦。”
“走吧,吃饭。”
德米特里把包一拿,跟在看起来已经有计划的弗拉基米尔身边。他看着弗拉基米尔换了和没换没有多大差别的新衣服:“你怎么换了新衣服还这么灰扑扑的?”他真的不太认同弗拉基米尔的审美,颜色就算了,怎么穿出来的衣服看起来都大了几个号。虽然大一号是流行,但对方这个明显不只大了一个号了,把那一身非常显眼的肌肉都遮住了,看起来就像是哪来的倒霉上班族——虽然弗拉基米尔确实是辛苦的上班族,但好歹是市政人员,不必要看起来这么惨,好像索布恰克市长亏待他似的。
“我觉得挺好。”德米特里知道这是弗拉基米尔特工时期留下的习惯,没想到对方说,“可以和民众拉近距离。”
德米特里一想,也有道理。看起来这么社畜,比那先穿得光鲜亮丽的人让民众更没有那么反感,加上弗拉基米尔的耐心,他总是更容易说服对方,他们正在努力,请给时间,请坚持。难怪只是见了一面,索布恰克就要弗拉基米来帮忙了。
“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弗拉基米尔问,“和我说说吧。”他们有一阵子没有见面,也没有好好说话了。他们一起漫步在圣彼得堡国立大学内。
德米特里现在去市政府帮忙也少了,但他没想到弗拉基米尔又时不时回来学校,倒是创造了一些他们相处的机会。他开始说自己的学生,说着说着故意说几句拉丁文来考弗拉基米尔,结果对方接上了。然后,德米特里想起来,德语中不少拉丁文词汇,似乎一些用法也像。他转头说:“你知道现在的学生,拉丁文差成什么样了吗?”
弗拉基米尔知道德米特里只是需要有人听他的抱怨,听了一会,他出主意说:“你用拉丁文给他们写评语吧。”
德米特里想到那个画面,笑了:“算了,这样我能更把自己气死。他们可没有你这么好学。”
弗拉基米尔笑了:“我不好学,甚至只学我需要的课程。”他看了一眼德米特里,眼前是他曾经的数学老师痛心疾首的模样,“我知道克格勃需要列宁格勒列宁勋章和红色劳动功勋国内大学法律系的优秀学生,为了这个目标,我直接放弃数学、化学和物理等科目的学习了。”面对德米特里震惊的表情,他的嘴角勾得更厉害了,“但我现在在补课了。”他的语气像是一个老老实实承认错误的学生,在老师面前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学习。不过,弗拉基米尔的保证应该是,知错不改,下次再犯。
不知过了多久,德米特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说:“幸好我不是你的老师。”不然,我一定会被你气死。从来都是好学生的德米特里不太理解弗拉基米尔的选择。
“那么,梅德韦杰夫教授,您是否愿意花点时间,教导一下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呢?”
德米特里噗笑一声,顺着弗拉基米尔难得兴致,故作沉吟一会,在弗拉基米尔热切地注视下,笑着说:“勉为其难。”
19,
“这是什么?”德米特里轻哼着摇滚歌曲的调子,帮弗拉基米尔收拾办公桌。本来要自己收拾的副市长被电话叫走了,而为了能让男朋友早点下班,德米特里顺手帮弗拉基米尔收拾,然后发现夹在一叠文件中的空白市政公函,并且底下都有索布恰克的签名。
德米特里不知道这个要给弗拉基米尔收哪,这显然也不是随便可以找个文件夹放着的文件。他便把它们先放在一边,把其它的东西收拾了。跟弗拉基米尔学了初步的速记之后,他可以看懂对方写了一堆的稿纸,并且分类放好。等弗拉基米尔从隔壁回来,他已经把办公室收拾好了。
“这个不知道给你放哪里。”德米特里指着桌子上的一叠空白公函。
“我来收。”弗拉基米尔拿起公函,先点了数,才收起来。
德米特里在旁边等弗拉基米尔。他知道这是索布恰克对弗拉基米尔的信任,而这位新上任的副市长做事雷厉风行,带着以前在东德积累的人脉,把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并且让圣彼得堡的经济情况迅速好转。只是这份信任也让不少人对他眼红,各种明里暗里的麻烦不少。然而,这位优秀的前克格勃敏锐多疑,目前来说,被他藏在身上的手枪还没有派上用场,那些明枪暗箭目前都没能造成什么伤害。并且,克格勃教会了这为前特工不少东西,来自弗拉基米尔的反击通常快准狠,无论黑白两道,明面上都给这位副市长面子——他并不避讳自己的克格勃经历,而这段经历也让不少人在找他麻烦之前仔细掂量了自己的能耐。
其实,不少和弗拉基米尔走得近的人都知道这位前特工带着枪,并且睡觉的时候也要把枪放在枕边。不过,在德米特里和他一起睡的时候,他们的枕边没有枪。用弗拉基米尔的话说,如果我需要在这种地方和这种时候需要枪,那我要做的事情是祈祷。德米特里知道弗拉基米尔有那么认真,认真到仿佛在说,他会把子弹给自己。弗拉基米尔这么说的时候正好看着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的感情与份量压得德米特里喘不过气。
“你祈祷?”德米特里打趣弗拉基米尔,“党员同志。”
后者耸耸肩:“替你。”随后,一个吻落下来,印在德米特里心上。
德米特里脸红,但他知道弗拉基米尔点头衬衫下有一个十字架,只是对方一直藏得很好,他还是和弗拉基米尔睡在一起之后偶然看到的。他现在知道弗拉基米尔其实很小的时候就偷偷接受了洗礼,银色的十字架从未离开弗拉基米尔,它经常在他们坦诚相见的时候,悬在他们之间,沉默地提醒他们,它的存在,但他们谁都没有在意。他们曾经已经亲吻被彼此体温熨得滚烫的十字架,虔诚又疯狂,而这个吻最后变作全力的纠缠,十字架被压在他们彼此的皮肤上,已经钝去的锐角扎在他们心上,而他们并没有因此退缩。
也许是弗拉基米尔真的非常命大,即使后来遇到一个大麻烦,他也挺过去了。
德米特里看着弗拉基米尔收到的传票,努力忽略身边人阴沉到如同如同暴风雨天气般黑云的脸色。然而,这样发怒的弗拉基米尔太难让人忽视了,德米特里完全没办法专心看传票。他能想,要是对方站在弗拉基米尔面前,肯定已经被这位副市长送去见上帝了。他不得不在心里叹了一声,转身先去安抚这位看起来即将爆发的前克格勃。
“瓦洛佳,冷静一下,我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德米特里也是现在极少数还能站在弗拉基米尔身边不被迁怒的人,他握住弗拉基米尔的手,掰开对方的拳头,握住对方粗糙且满是茧的手。弗拉基米尔顾及德米特里,强迫自己放松,不要伤了德米特里。
这是个好兆头。德米特里顺势靠过去,温和却信心满满地说:“他们用法律对付你,我就有办法对付他们。交给我吧。”他在心里感谢伊利亚不知道哪里得到了这个消息并且转告他,而他一下课就赶去了市政府,正好目睹了平时温和待人的弗拉基米尔一身低气压,吓得人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做事万分麻利,恨不得早点把工作做完下班,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弗拉基米尔的眼神温和了一点,但眼底还是乌云凝聚:“我相信你。”说着,难得主动靠在德米特里身上,语气更放松了一些,“交给你了。”他抱住德米特里,“我知道你是最好的律师。”
很好,危机暂时解除。德米特里被弗拉基米尔勒得一点肋骨疼,但没有抱怨,也没有喊疼,而是扭头吻了一下弗拉基米尔,说:“我们回家吧,我研究一下。”
弗拉基米尔点头松手,由着德米特里收拾好他的办公桌,又把衣服递给他。弗拉基米尔犹豫一下,说:“好。”
德米特里知道弗拉基米尔需要发泄,问:“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嗯,我晚点回家,晚饭不用等我了。”弗拉基米尔握了握德米特里的手。
德米特里试图开玩笑:“你不是要去让什么人消失吧。”
“不。”弗拉基米尔回应德米特里的玩笑,“我会光明正大地赢他。”他靠过去给德米特里一个吻,“拜托你了,我的律师。”说完,他整了整自己的领带,单手拎着衣服,脚下生风地走出去,并不怎么摆动的右臂插在西裤口袋。
德米特里知道弗拉基米尔要么去找人陪练打一架,要么去打枪了。他想,弗拉基米尔不在正好,他先去找伊利亚,看看能不能打听到更多消息,然后晚上等弗拉基米尔回来,正好把事情问清楚。他还计划让安东帮他代课,他好专心解决弗拉基米尔的事情。他去事务所的时候安东也在,他们一起商量了一下。
“季玛,”安东和德米特里一起离开事务所,“如果你是小姑娘,我一定觉得你爱上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了。”
“为什么?”德米特里觉得脸颊一热,飞快地瞥了一眼正在看别的地方的安东。
“我们认识很久了,你之前和斯维塔兰娜还没分手时就这样。”安东转头,这时候,有些事情已经不需要明说了,“你显然愿意为他做很多。这个时候参与到这件事里面,你在说,你和他站在一起。”
“是的。”德米特里坦然地说,“他值得更好的。他不该被这样陷害。”他认真地看着安东,“我们得到了食物,安东,人们因为食物而活下来了。”
“我当然知道。你应该知道能够在这种情况下陷害他的人,可不简单。这个案子不好办,你也会成为他们的目标。”
德米特里坚决地说:“不是不能办。”他当然知道能想出这个办法的人不简单,并且这个人极可能也是他们同行。
“当然,如果有人能为他辩护,那一定是你。”安东吹了声口哨,语气一转,“如果您是一位女孩,一定会抛弃一切跟一位奔赴战场的士兵结婚。”安东笑看着自己的好友,很多事情开始变得有意义,“我相信他会保护你——不对,你们相互保护。”
德米特里仿佛感觉到什么,顺着安东的视线看过去,是一个不甚清楚的人影,但没有弗拉基米尔那个惹眼的金色脑袋,他一眼也能认出那是弗拉基米尔。
“和你一起上街,我总是很安全。我之前替你担心,哇,那是一个克格勃啊,你怕不是被他骗了。”安东笑了一声,“后来我才明白他让你安全。他在不打扰你的情况下做了不少事情——他时不时来学校看你,给你递情书的人都少了。”说着,他摇了摇头,“你知道他现在在圣彼得堡有多大的影响力吗?有不少人看到你们同进同出,想要接近你,但都没有成功。伊利亚告诉我,有一段时间律师所有一些点名要找你的案子,但那些人背景不太好,但不好惹,他正愁怎么帮你推掉,结果那么些人自己就推说不需要律师了。伊利亚本不想告诉你,免得你担心。之后,我们租的办公室附近的治安都好了不少。”
德米特里知道“背景不太好”是委婉的说法,也知道他们三人参与过不少灰产,办公室附近说治安不好都是委婉的,想找他们麻烦的人不少,弗拉基米尔来了之后,事情马上有了转变。他知道弗拉基米尔的手段,也略微了解克格勃的手段,知道这个人无形之中的影响力,他站在索布恰克身边,就是对方忠诚的盾与剑。弗拉基米尔没有刻意回避自己的灰色行为,而德米特里本身也不是什么象牙塔里清清白白的学生。他一直把弗拉基米尔的所作所为看在眼中,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男朋友有多么神通广大,是圣彼得堡实至名归的灰衣主教。德米特里对安东说:“我知道,我不怕。”那语气如同曾经他有感而发的一句“为恢复私有制干杯”。他知道弗拉基米尔对他的影响,他知道弗拉基米尔不会伤害他,而他义无反顾地接受跟随弗拉基米尔而来的一切。
在那个冬日里,他就发誓他要站在弗拉基米尔身边,他不会离开,没有什么能让他离开。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看似温和,实则强硬激进,勇敢无畏。你不知道你的那句‘为恢复私有制干杯’吓坏了多少人吗?也许你身边有一位长袖善舞、手腕过人、坚毅果敢且冷酷敏锐的前克格勃照顾你,确实不错。”德米特里知道,并且确定自己那时候没有喝多,而安东当时以为他喝醉了。他没想到安东对弗拉基米尔评价这么高。灯光下,安东的表情有些欣慰。
“他会喜欢你的评价的。”
“他愿意照顾你,我没什么好说的。”安东知道好友有野心,不是池中之物。他拍拍好友的肩膀,对着阴影里的弗拉基米尔挥挥手,把德米特里留在原地,自己走了:“你也是个固执不听劝的,别后悔就行。”德米特里看到一个影子跟上安东。
弗拉基米尔走上来,他的影子在灯光下被拉长。德米特里看着安东说:“安东知道了。”
“嗯”弗拉基米尔看着安东,“他之前找过我,问我想做什么。他说,克格勃不做无意义的事情,接近你的目的肯定不单纯。我不知道你们对克格勃有那么多奇怪的幻想。不过,他没有错,我们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他笑了,“他害怕你受伤。”
“圣彼得堡晚上不安全,走吧。”弗拉基米尔的脸色已经看不出之前的怒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德米特里忽然心念一动,问:“和你在一起也不安全?”他看着安东走远,而后面的影子不见了。
弗拉基米尔没有犹豫地说:“安全。”他的风衣下摆轻微摆动,而插在口袋里的双手正抚摸腰间的枪。他的眼睛如同鹰隼,警惕着一切。
德米特里笑了:“走吧,回去告诉你,我的新发现。”他对上弗拉基米尔的眼睛的时候,后者眼神温柔。他得意地笑起来,“对了,如果我帮你解决了这件事,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可以。”
“你还不知道我要你答应什么?”
“我知道。”弗拉基米尔自信地说,“回家吧,我知道你没来得及吃饭,给你带了晚餐。”
20,
官司胜了,德米特里也没有关注陷害弗拉基米尔的人怎么样了,毕竟,那人陷害的是弗拉基米尔。哪怕弗拉基米尔很少在德米特里面前展示传言中克格勃的冷酷无情与暴戾恣睢,但他知道弗拉基米尔不会放过对方。不过,这都不是他需要关注的事情。他是律师,又不是政客,更不是克格勃——虽然他的姿态像极了弗拉基米尔的私人法律顾问,开始帮弗拉基米尔打理一些灰产,并且在斯莫尔尼宫拥有自己的办公室,和弗拉基米尔走得近的人都能看出他在弗拉基米尔小圈子里的地位,而他也没有避讳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似乎都在好转,弗拉基米尔几乎成了市政府的主要负责人,但这位圣彼得堡的灰衣主教十分谦逊地站在索布恰克身后,看起来毫不起眼。德米特里也在法律界崭露头角,成为学生口中风趣又严格的梅德韦杰夫教授。偶尔他们会在彼此都不忙的时候聚在一起,晚上睡在弗拉基米尔的家里。直到索布恰克败选,弗拉基米尔紧跟着辞职。德米特里知道弗拉基米尔辞职的时候,对方正坐在他对面,享受了一顿难得惬意的晚餐。
辞职的弗拉基米尔看起来心情不错——至少在德米特里看来,弗拉基米尔没有对晚餐过分挑剔,并且还从他的酒杯里抿了一口葡萄酒,就是对方心情不错的证据。
“我想起来,你现在还没给我做过饭。”德米特里抿了一口剩下的葡萄酒,酒香让他放松,“之前你忙,我甚至还给你做了两次饭。”不过,弗拉基米尔没有对他做的饭过于挑挑拣拣,这是他还算满意的地方。他放下杯子,语气被葡萄酒的醇香酝过:“你答应过我的。”
“好。”心情真的还不错的弗拉基米尔回答。
这一次,德米特里觉得弗拉基米尔真的是一点都没有谦虚,能吃真的就是能吃——其实味道还算过得去,并且照顾了德米特里的口味。不过——
这一次轮到德米特里对盘子里的东西挑挑拣拣了。他像是看着学生的作业那样,眉宇间写着困惑,仿佛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写出这样的东西。不过,他面前的是弗拉基米尔做的晚餐,而不是真的学生作业,他先尝了尝,确认味道其实比他对晚餐的第一印象要好,才问:“为什么是这么奇怪的搭配?”鱼肉、猪肉沫、酸黄瓜、辣椒和蘑菇?德米特里发现自己吃不出这是什么鱼的肉。
弗拉基米尔的语气过于义正言辞,仿佛本该如此:“市场有这些。”
但市场里还有别的。德米特里选择让这句话和鱼肉一起被他咬碎,吞下。德米特里低头认真思考了一下,到底是哪里出问题。最后,他想,既然味道还可以,就这样吧。他叉起酸黄瓜,放到口中。不过,他有一个问题:“瓦洛佳,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攒了一笔钱,够用一阵子。我和阿纳托利·鲍里斯耶维奇还有联系,他约我有空通话。”弗拉基米尔承认,顿了顿,他补充说,“但我没有想好。”
德米特里当然知道已经在莫斯科高就阿纳托利·鲍里斯耶维奇·丘拜斯,他们之前有过一面之缘。他忽然对剩下的几片酸黄瓜失去胃口。他问:“你要去莫斯科?”虽然是疑问,但他心里已经有答案,语气中的疑问没有那么强烈。
“你会来吗?”弗拉基米尔没有直接回答德米特里的问题,但他的反问已经给了德米特里答案。
“我想教书。”德米特里回答,他的语速很慢,似乎在一边思考,一边说,“我感觉我不喜欢从政。”这段时间,他看到了太多肮脏的手段,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好准备全身心跟随弗拉基米尔投入政治的风风雨雨中——还是在遥远的莫斯科。
“好。”弗拉基米尔只是这么说,但德米特里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男人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罗宋汤:“还有时间,不着急。这里的事情就暂时麻烦你了。”
后来,德米特里觉得弗拉基米尔的这番话是对他说的。
最后,弗拉基米尔在一个阴雨天乘坐飞往莫斯科的飞机。其实德米特里早知道弗拉基米尔会去莫斯科。他爱的男有野心,有能力,还有一颗火热的心,才不会安于现状。弗拉基米尔走的这一天不是一个周末,但德米特里赶在下课之后,去机场为弗拉基米尔送行。
弗拉基米尔没带多少行李,只是带了一些衣服和必要的证件。而德米特里拎着公文包来为他送行,裤脚上还有外面路上的雨水。风尘仆仆的德米特里跑了一小段路,从不迟到的好学生这一次总担心自己迟到。他看到弗拉基米尔的时候加快脚步跑了过来,停下的时候没站稳,被弗拉基米尔伸手扶住。他喘着气,湛蓝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雨后初晴的天空。他走在弗拉基米尔身边,看了一眼大厅的显示屏,心想,还有时间。
他们昨天晚上已经说了一宿的话。他们在弗拉基米尔换了的大床上挤在一起,仿佛他们在在弗拉基米尔旧日租住的屋子的小床上。他们谁都不愿意停下话头,仿佛要把未来见不到面的日子里的话提前说完。熬了一个大夜的德米特里今早盯着略微乌青的眼眶去上课,而早就从德米特里这里知道弗拉基米尔今天走的安东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们明明已经说了一晚上的话,并且未来还可以打电话或是写信,或者还可以飞去见彼此,但他们还是有说不完的话。
缘分有时候真是奇妙。他们也就认识数年,却比相识了前半生的朋友更加亲密,而一切都发展地那么自然,水到渠成。
德米特里突然说:“瓦洛佳,斯维特兰娜要结婚了,我今天早上刚刚收到请柬。她是我的前女友,我和她分手了,我才去德累斯顿旅游——散心。”弗拉基米尔的眉毛动了动,德米特里继续说,“我和她交往了七年——我们也交往了七年。”他垂了眼睛,“我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也许只是我想太多,抱歉,我很少这么语无伦次。我只是觉得现在这个时间有点微妙。我应该对我们更有信心。”
“我明白。”弗拉基米尔用力抱了一下德米特里,“但我觉得这应该是我要担心的事情。”
“瓦洛佳,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幽默有时候很冷。”
“有。”弗拉基米尔看着德米特里,后者也明白弗拉基米尔的暗示。弗拉基米尔带着几分欣喜的语气说:“我很高兴你这么在乎。”德米特里看到对方眼中的光,那么真诚,那么动人,是这位前克格勃藏起来的感情。
是在乎,是爱,这个他们拿走了彼此的心,才会多了担心。
德米特里抓住弗拉基米尔的手,拉进和对方的距离:“你知道我还有一个愿望。”
“是的。”
“我现在许愿你不走,可能吗?”说完,德米特里自己就笑了,“我开玩笑的。”他不会用任何方式强迫弗拉基米尔放弃自己的未来。他笑了一下,露出小虎牙:“给我打电话吧。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你需要我,就给我打电话吧。照顾好自己。”
弗拉基米尔笑着说:“这是两个愿望了。”
德米特里瞪圆了蓝眼睛,嗔他:“不可以吗?”
“可以。”弗拉基米尔很想吻德米特里,但他最后没有这么做,“你也照顾好自己——这样就还是一个愿望了。”
“好。”他们挨得很近,而他们的呼吸让空气升温,德米特里几乎要吻上去。这一别,真的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再见了。他扭头看了一眼手表,低声说:“我会想你的。”他们已经习惯了亲密,即使是他们都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一个月也会见上一两次面。
“我也会。”弗拉基米尔的声音软到德米特里心里了。德米特里终于吃下了那颗来自弗拉基米尔的糖,并且醉心于这份甜蜜,心甘情愿爱上这个男人,并且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交给弗拉基米尔。
德米特里突然噗笑一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明明有很多话想说。”他的心在尖叫,可他看着弗拉基米尔,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弗拉基米尔耐心地等他,他最后憋出一句:“我会帮你照顾好科尼的,你要是不回来,她就是我的了。”他其实想说,拜托,瓦洛佳,找一个地方,让我们接吻吧。
“谢谢。”弗拉基米尔笑了,“她能照顾好你。”
他们一起笑起来,德米特里越笑越用力,仿佛这样就能控制眼角的湿意。过了一会,广播通知弗拉基米尔的航班即将开始登机,这位奔赴远方的人不得不走了。
弗拉基米尔捏捏德米特里的手,拍拍德米特里的手臂,郑重地说:“我走了。”
“瓦洛佳——”德米特里飞快地说,“如果可以,给我寄莫斯科的照片吧,要你亲手照的。”我希望你可以和我分享你身边的人和事,我希望无论好与坏,我都是你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
“好。”弗拉基米尔摘下自己的十字架,亲吻了一下,把滚烫的银色十字挂在德米特里的脖子上,把十字架放进德米特里的西装衬衫里。德米特里感觉到来自弗拉基米尔的体温与火热的吻。
“我是个苏共党员……”弗拉基米尔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但这是我母亲的。”
德米特里目送金发的男人跑向安检,飞快地消失在他眼前。他觉得弗拉基米尔带走了太多的东西,又把不该留在圣彼得堡的东西留下。他想起弗拉基米尔最后没有带走自己从德累斯顿带回来的相册,也没有带走德米特里为他们两人做的新相册。昨晚收拾行李的时候,他还不明白弗拉基米尔为什么一点纪念的东西都不带走,而弗拉基米尔只是用吻打断了他的疑惑,给他留下一段湿漉且缠绵的记忆。
在未来,德米特里会明白这个男人早就在谋划,在莫斯科等他。弗拉基米尔不要念想,他要德米特里本人。
此时,云开雨散,天光犹亮。走出机场大楼的德米特里,仿佛感觉到什么,抬头,目送一架飞机迎着天光而起,义无反顾地冲入青灰色的云中,仿若一支箭,义无反顾地劈开灰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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